茶语乘坐越野车翻山越岭两个多小时,又步行半个多小时,我总算到了这户人家。其实路已经修得很好,只是在高原的山路上,我坐车久了,会有轻微的高原反应,下来走走会好些。此处是半山腰,海拔3200米左右,眼前深深的大峡谷中,大河已如小溪般婉转。屋前的空地,有一片晒着将要脱粒的青稞。女人搬来小板凳、小木桌,热情地招呼我们坐下。片刻,男人端来了茶,玻璃杯是原先俗称口杯酒的那种杯子,揭去了标签,洗得很干净,倒也通透。茶是绿茶,叶片有些肥大,略显粗犷,和这高原山间的气质倒蛮吻合。
时间是下午3点多,茶杯在西斜的阳光里,而我正处于逆光的位置,在水中在阳光里的叶子,渐渐舒展开。看看茶,看看天,看看山,真不错。我虽随身带了杯子,但我的习惯是,到农户家,无论人家用什么样的杯子泡什么茶,我都喝。这家的女人热情,能说会道,虽然口口声声称她男人为掌柜的,但看得出,实际上是她当家。我问她现在家里有什么难处,她说:难处?难处就是力气不够花了,还有就是想学些赚钱的技术,但学不来。她笑得很自然,只是双手绞着,透露了内心的些许紧张,目光悄悄落在茶杯上。她见我端起杯子喝茶,说话的口气比刚才随和了些:现在可好了,路通到家门口,能用上自来水了,家里的十来亩地,一年下来收成挺好的。农闲时,掌柜的出去打工,能挣不少钱。她爱笑,常常是话语与笑声掺和在一块儿。不需要我怎么说话,喝茶就好。就着她的话和笑声,两杯茶下去,我脑子不再嗡嗡的,胃也不难受了,又回到了神清气爽的状态。
在临潭,喝水就是喝茶。不需要什么茶境,水中放茶叶如同做菜要有盐那样平常。以茶迎客,成为临潭人日常生活的自然而然,不再是单纯的礼节。不管到谁家,人家不会问你喝不喝茶,总是直接端来。到饭馆,哪怕是到小吃部,你一坐下来,服务员把茶就送来了。动作极其随意,就像你进门,人家浅浅一笑或以带着暖意的眼神打招呼一般。可以说,在临潭,人们才是把以茶待客做到了既极致又家常化。
我原本不喜欢喝茶。更准确地说,许多年无法与茶攀上关系。
在我的印象中,成年前就没见过茶。家中来客,是要吃茶的,但与茶无关,一般客人是泡脆饼,贵客上荷包蛋。当兵后,喜欢喝糖开水。那时觉得大运动量后,喝一大杯糖度极高的开水,就登上了幸福的山顶。我喜欢用玻璃杯,见到不同造型的就会买。到头来,弄了一大堆杯子,有许多至今没用过,放在书房几天后就进了小仓库,从此不见天日。现在想来,我那些年当然是见过茶的,只是全然不感兴趣。大概十多年前,朋友送了只紫砂石瓢壶。这让我开始喜欢各种茶具,从紫砂到汝窑,从哥窑到土陶,各种造型的壶、杯子又是一大堆。什么茶海、茶宠等一应俱全。这就开始爱上茶了。
普洱、黑茶、红茶、乌龙茶、黄茶、白茶,以及各种绿茶,攒了不少。最喜欢的是在家喝茶,总是要温壶、投茶、洗茶、灌水、出茶汤,假模假样地玩起茶道。好处自然是有的,温壶后,泡的茶更出味;洗茶,多少可以除去些不洁。当然,如此茶道,之于我最大的作用是在过程中渐渐平复心绪,让自己安静下来。不用壶泡茶,没有点仪式感,就觉得没滋味,连出差也带上有壶有杯的旅行装茶具。那种保温的茶杯还是会用的,比如上班、开会,比如其他不便用茶具的场合,但感觉上与喝茶无关,只是喝下有点茶味的水,纯粹属于生理性补水。
不料,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品茶习惯,到临潭没多久,就分崩离析了。这是我到临潭之后诸多变化中的一项。高原的风,吹去了我心头的许多浮尘,拽着我的衣角往后退。是啊,确实是跑得太快了,让自己走进了太多的虚无。我们得到的越多,越是忘记了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就像喝茶,其实我最终要的是心境,如茶的心境。优雅的仪式,如一把小刀在剔除心灵上的浮躁与尘埃,从而让自己的心境优雅起来。没办法,我们常常就是如此,在自我调节心绪或凝聚虔诚之力时,只能借助外在的某种仪式或规范。
临潭人喝茶似乎不需要,至少是不在意仪式,更从不行奉茶之礼行茶之道。高原的自然环境,茶是顶好的补水润身之物。喝茶,已然是一种与身心合体的生活习惯。没有雅致之趣,但闪烁着生命本真的光芒。
藏族人嗜茶如命,如藏族民谣所言,“茶是命,茶是血”“人人离不开茶,天天离不开茶”。这我是知道的。没想到的是,我在临潭第一次与酥油茶接触,竟然是亲手参与了制作全过程。临潭在藏区,藏族人也不少。到藏族人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众多的茶碗,金碗、银碗、玉碗、木碗、瓷碗。过去用木碗的居多,听说一人一个木碗,常常随手携带,现在常见的是瓷碗,一排排置于开放式的壁橱里,甚为壮观。土灶铁锅、茶桶和铜质的茶壶,就在壁橱前,格外醒目。
我第一次去藏族人家,刚好碰上制酥油。庭院里,女主人正在打酥油。木桶和我在老家见到的差不多,也用牛皮绳围箍着,只是要大很多。桶上有盖,盖上有洞,一根碗口粗的木棍直插桶里。在藏族人家,打酥油的桶叫雪董,中间有一块有5个圆形孔的木板,叫甲洛,圆孔上有一根木棍,叫甲洛柄。用甲洛柄在桶里上下搅拌,少说也得数百个来回,直到油水分离,上面浮起湖黄色的脂肪质,把它舀起来,灌进皮口袋,冷却后便成了酥油。这一过程确实是体力活儿。我站到垫脚的石头上,双手握着甲洛柄用力往下压。
如此动作的技巧,我还是知道的,双肩、双臂先用力,而后腰部的力道要跟上。我确实是用足了力气,可没想到甲洛居然没有到桶底,搅到了一半就被顶得东摇西晃。看来是光顾向下用力,没考虑油水的浮力而兼顾稳住甲洛。来来回回十多次,才慢慢摸到了窍门。这活儿不能使蛮劲也不适合用爆发力,得不紧不慢地靠韧劲。就像用铁锹挖地一样,看似慢悠悠的,几个小时下来,很能出活儿。要是铆足力气火急火燎地干,看着是相当卖力,但不消半小时,这活儿就干不下去了。打酥油比挖地要复杂得多。男主人告诉我,要想多出油出好油,掌握好甲洛的快慢是关键,要根据奶的稠稀和温度,不停地调整搅拌的节奏。当我问及具体怎么调整时,他搓搓手,不好意思地笑了,在弄甲洛时,能感觉到一些,有时还得打开盖子用手感觉一下奶的热度和稠度。别的,他没再说。我懂了,不是他不想说,而是确实没法说,这是经验,知道怎么做,但无法说得清楚。民间,如此之事,实在太多。从奶本身的质量到打的经验,每户人家做出的酥油看似相同,其实差别很大。
我也只是体验而已,现吃我打的酥油,是指望不上了。不过,现做酥油茶,还是可以的。茶,用的是大茶,其实就是叶子比较厚实的茶叶,煮熬之后,加入适量的盐和酥油,搅拌均匀即可。这一过程,要比我们泡红茶、绿茶,哪怕极为讲究的茶道,都要复杂。
好处是,你可以根据自己的口味喜好,加盐,加奶,这些年,还有人开始加咖啡。我什么都没加,喝就喝人家原味的。炉子上的铁板比较大,瓷碗放在上面,能加热保温且不至于被烫裂。奶香沁鼻,咸味驻舌,围着炉子,在高原的冬天喝酥油茶,浑身暖意通透。
我虽然多次亲历酥油茶制作的全过程,但依然觉得很有神秘感。这样的神秘感,源于我对藏地的陌生,也有悠长历史风尘之中的沉默。说实话,我不太喜欢喝酥油茶,我的意思是我的舌头无法细品那些隐含其中的滋味,但我偏爱在这样的茶香中与大家聊天的氛围。
临潭当下的茶市,确实超乎了我的想象。初到临潭没多久,在一个漫天大雪的下午,我走进一家茶叶店。迎面而来的是10多种茶叶堆在那儿,如同一座座微型版的草垛麦堆。从绿到青,从浅黄到深褐,四季的色彩,全在眼前。说实话,这让我很震撼。我头一次遇见以如此阵势卖茶叶的。一打听才知道,这样堆着,买茶的人一看,就知道成色,相中了,动不动就是买一堆,甚至更多。店主说,这些茶叶是大众茶,口粮型的,也有上等的好茶,都在冰柜里冷藏。大众茶出得很快,别看堆这么高,一天,最多两天,就全卖出去了。在我和店主聊天时,一位汉子走进店,转了没几分钟,就指点了3种茶,说各来10斤。
这该是粮店卖粮的架势,大米小米各色杂粮豆子,堆成锥形。
下面是口袋,这些粮食就像是坐在口袋上的小山。对了,临潭的茶叶就是这样堆放的。看来,他们是把茶叶当作粮食一样卖了。这倒与茶叶在他们生活中的地位很契合。
同样让我震惊的还有喝茶前选茶的阵势,到条件稍好的人家,或比较大一些的饭馆,人家都会上来10多种茶,让你自选。一般是一个茶盘,里面是一些小包装的茶叶,一个格子众多的木盒,从绿茶到红叶,从铁观音到白茶,几乎我常见的茶叶,这儿全有,质量也不差。这真称得上豪横。倒是茶具很简单,也比较统一,都是玻璃杯,比较多的还是高高的有把手的那一种,和啤酒杯外形类似。
有意思的是,尽管茶的种类如此之多,临潭人时刻离不开茶,可他们居然称茶为叶子。名字随意之中有亲切,似乎是有意消隐了茶的贵族性,让其像树叶那样平常。也许,日常中的平常,才是最珍贵的。
细分起来,临潭人喝茶花式也不少。罐罐茶,把茶叶放进小砂罐里熬煮,时不时用根小棍在里面搅动,以便煮得更透些,待到浓淡适合自己就好。据说喝这样的茶讲究“头盅土,二盅茶,三盅才是顶呱呱”。与罐罐茶差不多的是大茶,只不过是将松潘茶加冰糖、红枣在茶壶中煮。油面茶,在铁锅里将牛油用文火细熬,后加入适当面粉,再加入花生米、核桃仁、芝麻等,由熬变炒,直至金黄色。食用时,取适当油面,用开水冲喝。相传当年在茶马贸易繁盛期,茶商和马帮经过这里,饿了就用茶叶和当地的老百姓兑换面粉、盐巴,再把面粉、盐巴加进茶水一起煮,渐演变成油面茶。至于奶茶、都玛茶,其实和酥油茶基本差不多。
现在的临潭,茶似乎就三种,叶子(包含了种类繁多的绿茶、红茶、普洱等)、酥油茶,还有就是“三泡台”。三泡台,以菊花、桂圆、葡萄干、小枣、荔枝干、枸杞、山楂和优质冰糖为作料,茶,就是绿茶。茶具是上有盖、中有碗、下有托的盖碗。盖子可盖着保温,可用于刮开上浮的茶叶之类的,兴许是这原因,临潭人要喝三泡台,会说刮个碗子。三泡台有现成的小包装,可临潭人也常常把那些作料放在木格子里,任由大家自选。我爱吃糖,所以我总是比别人多放一两块冰糖。只是,我每次都不放其余作料。我觉得茶还是喝本味好,我不知道,这是习惯,是偏好,还是我对茶的执念。
临潭人如此包容、豁达,我总以为与这里汉藏回等多民族共同生活有关。不以自己的喜好来待客,也不揣摩他们的喜欢,而是给予尽可能多的选择。大家坐在一块儿,各人喝着不同的茶,但气氛特别融洽。这才是生活本来的模样,或者说,这才是该有的生活,是我们向往的生活。
村庄后面不远处有一面不高的土坡,这里植被很不好,土是干燥的黄土。天是好天,阳光刺眼,天空蓝得有些失真。在海拔3000米的地方,不高的土坡,爬起来也还是有些吃劲的。到了坡顶,眼前一片青绿,原来是块当归地。这几年,临潭在大力发展当归、柴胡、黄芪、党参、大黄、甘草等中药材种植,许多农民尝到了甜头,积极性越来越高。放眼望去,远处有顶黄色的大草帽,想必是有人在地里做活呢。走近了,才看清是位四五十岁的妇女。见她抬起头,我连忙主动打招呼:大姐,我从这附近经过,看这当归长得好,来看看。她笑了:还叫大姐,你是外面来的吧?说完,她看看四周,问说:咦,咋你一个人?她的口气里有不解,似乎还有淡淡的害怕。我说:我是到村上找人办点事,瞎转转的。放心吧,我不是坏人。我在离她不远处蹲下,随口自言自语:嗐,哪有坏人自己说自己是坏人的。一听我这话,她笑得更厉害:瞧你说的,现在没那么多坏人了。
她身边有个大茶瓶和一只碗,茶瓶还是老式铁壳印花的那种,碗是粗瓷碗,显得有些旧。我并不口渴,但我想要点茶喝,或许可以打破这沉闷的气氛,如果人家不愿意,那我也不能待着再聊下去了。这时候,茶成了人际关系最好的润滑剂。
我说讨口茶喝,她先是眼睛扫了一下那只碗,然后抬起头看了看我:乡下人的茶,不好呢!我说:没事的,口干得厉害。她要用茶水冲洗一下碗,我连忙拿过碗用手揩了揩。见我这样的动作,她的表情明显放松了许多。也就是在这时,我发现她左袖子的肘部以下是空的。
水不烫,正是可以大口喝的温度,我连着喝了好几大口。茶是陈年的绿茶,味道有些涩有些苦,但我还是抹了抹嘴说:真解渴。
我知道,在我喝茶的时候,她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悄悄地观察我。
见我喝得畅快,她又往我碗里续了茶水,说道:你人实在,没想到你也会用手揩碗。我说:我也是在村里长大的,小时候还没茶喝呢。要不是当着你的面,这碗我拿起来就用,根本不会揩的,我是做做样子给你看的。这时候,她的笑是脱去了礼节性的,特别自然。
细聊才知道,她的左臂是三四年前的一场车祸造成的。家里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一个上初二,一个上高一,在县城的中学住校。高原以及农活,让她显老了。丈夫到兰州打工去了,她在家种地。我说:你这手这样,干活不方便呢。她笑笑:庄稼人不做活儿,不成哪。我说:还是很辛苦啊。她又笑了:说苦也不苦,两个娃成绩还不错,不用怎么操心。掌柜的也能带回家一些钱,这地头里,一年下来,也有些收成。够了,比以前强多了。我说:这地是用机器翻的吧?现在临潭人种地,许多都机械化了,即使没有大型机械,那些小型的甚至手持的小机器,也很普遍。她说:我家没用,费钱呢。力气不要钱,多花也就多花了,好着呢。
后来,我了解到,她家前几年刚翻盖了房子,现在还有外债。
她除了左臂残疾,还有肝病,日子过得还是有些困难。可那天,我们聊天时,她时不时地笑,而且笑得很灿烂,说得最多的是日子越过越好了,心里舒坦。从头到尾,我没有听到她说一句抱怨的话,反而是她总能从一件件不起眼的小事中找到快乐。她说村里去年通上自来水了,现在不需要自己打井或到山里担水了。她说养了十来只鸡,往年都要死几只,今年一只都没有死。她说刚开始左胳膊没了,不习惯,现在习惯了,干起活来,和以前差不多了。她说这地里的活儿明天就能弄好,比原先估摸的快了四五天。她说得很轻快,似乎还沉醉其中。我静静地听着,不想打断她的讲述。
她见我拔草挺麻利,便问:你是做什么的啊?我说:你猜。她说:猜不着,不过不像做生意的,倒是像干部,又不像。我说:怎么不像呢?她又笑了:说不好哪。停了会儿,她说:不管做什么的,早点回家呢,我们这地儿条件差,你别在这儿吃这苦。听她说这话时,我心头一颤,与暖意一同而来的,竟然是丝丝心酸。再喝茶时,我品出了清香,如从当归叶子上拂过的高原风。一时间,我好像回到了我故乡的庄稼地。
我一直低头拔草,就是和她说话时,也不抬头。我不敢看她那空荡荡的袖筒,不敢看她那粗糙的手和晒出高原红的脸庞。那是与她的话音完全不同的两种状态,我怕无法真切地感受她对生活的热爱。我也怕被她看到我满脸的羞愧,她那发自内心的乐观和幸福,让我汗颜。
那天,我是一边和她一起在当归地里拔草,一边和她话家常。
茶,我喝了两大碗。快到中午了,我问她怎么不回家吃饭,她说她带了馍,就着茶水,挺好的。家里也没旁人,来来回回,费时费劲,不划算。
自始至终,我们都没有打听对方的名字,也没有主动说自己的名字。此前,我们是陌生的,此后,我们还将是陌生的。可那段时光,我们像亲人一般。这与我们在世上是多么相似,生命只是一段短暂的旅程,在无边的陌生里,留下几个碎片。终究,会被风吹散的。
这一瓶茶,人家是要喝一整天的。我提起茶瓶要回村里帮她把茶灌满,她不愿意,我只好说:你莫不是怕我找借口拿走你的茶瓶吧?她这才勉强应允了。后来我回来时专门去镇上给她买了2斤茶叶,不是好茶,但是当年的新茶,还给她买了5只塑料的小凳子,这样在地里干活不至于总蹲着。我说:多给你买几只,用吧,别省着呢。可她怎么也不肯收下,我只得丢下东西,转身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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