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才说完,她又顿住,脸庞连耳根都涨得通红。郭全海看着她的气色,听着她的言语,叼着烟袋子问道:
“你怎么的哪?”
刘桂兰半吞半吐地说道:
“我……身上不来了。不知是有病呢,还是咋的?早该来了,过了十天期,往常一天也不差的。”
她脸上绯红,心里却有一种道不出口的欢喜,紧紧搂着马崽子,把自己的脸蛋贴在马崽子的长长的小脸上。郭全海没有吱声,她却像开了话匣子似的,不停地闲唠:
“老孙头说:今年松花江是文开,冰往底下化,年景不会坏。庄稼上得快,种啥都能有七八成年成。早先,没马哈马地[4],种不起小麦,今年咱们跟老田头伙种二三亩,到年也能包半拉月饺子。”
郭全海还是不吱声。刘桂兰轻轻打一打朝她咂儿上乱蹦乱踢的马崽子的腿子,又说:
“杨树枝枝上都长上了小红疙疸,有些还冒了花苞。小枝梢梢上都冒嫩绿叶芽了。小猪倌说:‘山上雪化了,花开了,槟榔花、鞑子香花、驴蹄子花、猫耳朵花,还有火红的、鹅黄的、雪白的山芍药花,满山遍野的,都开开了,星星点点,五颜六色,又香又好看。’小猪倌还送你一根木头,说是狗奶子木。”她说着,伸手从炕席底下,掏出一根二尺来长的焦黄的树根。“这是狗奶子木头,能治病,能去火,小猪倌还说:‘用这木头磨做筷子,菜里放了毒药,筷子伸进去,就冒烟。’他说你斗争坚决,反动派心里有你,不定放毒药药你,得加点小心,送你这个磨筷子。”
郭全海笑起来说道:
“哪有这事?狗奶子木熬药能去火,那倒听说过,哪能试出毒药来?别信他孩子话了。”
刘桂兰还唠了一些山里和地里的闲嗑,郭全海想要说话,但是又不说,刘桂兰忙问:
“你是咋的哪?”
郭全海寻思,总得告诉她的,就简捷地说:
“我要参军去。”
刘桂兰心里一惊,抱在怀里的小马驹子放松了,她问道:
“你说啥呀?”
“我要报名参军去。”
刘桂兰凑近他问道:
“你骗我是咋的?”
“骗你干啥?我跟萧队长说了。”
“他能答应你?”
“怎么不答应?”
“农会的工作能扔下?”
“大伙另外推人呗。”
刘桂兰知道这是真的了。过门以来,半天不见郭全海,她就好像丧魂失魄似的。如今他要走了,去参军了,她嘴上说:
“好,那你去吧。”心里却酸一阵,两个胳膊软绵绵,抱着的小马崽子,从她怀里滚下来,摔倒在炕上,蹄子乱踹,想爬起来。它连跌带晃地站起来一会,又摔倒了。头正搁在刘桂兰的盘着的腿脚上,一滴冷冷的水珠掉在它的晃动着的长耳丫子上,接着又一滴。它不知道这水珠是啥,不知道这是妇女的别离的眼泪。
郭全海把小烟袋别在腰里,过来替刘桂兰脱下棉袄,扶她躺下,他也解衣躺下来,脑瓜搁在炕沿上,低声说道:
“别哭,你一哭,我心就乱了。参军的人有的是,打垮蒋匪,我就回来的。萧队长说:‘蒋匪快垮了。’”
刘桂兰还是哭泣着。郭全海往年打胡子的那股劲头又涌上来了。他心一横,骂起来了:
“你哭啥,要扯腿吗?要当落后分子吗?”
刘桂兰用手背擦干眼泪,说道:
“我不哭,我不哭了。”
但是不听话的眼泪还是像断线的珍珠似的,配对成双地往炕席上掉。她接着哭溜溜地说道:
“我也知道,你去是对的,不用跟我说道理。我就是个舍不得。咱们在一块堆的日子太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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