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苍极
白凤叫下人们都退去殿外,独自伫立在宝光流动的几桌衣饰之前,无声地苦笑起来。她空与她的两个男人纠缠了一场,竟然没看清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反倒是这一对死敌之间却有着爱也达不到的深刻相知。
直至这一刻,她才明白了詹盛言的顾虑——“由于你反水而使我得以扳倒尉迟度,你自己也会受良心上的谴责。”
的确,她的良心在告诉她,如果从前的尉迟度只是个单纯的恶魔而已,但经过了这一夜又一晨,他已经是个有了心的恶魔,心中甚至还对她藏有那么一点点的“爱”。白凤实在无从决定这点儿“爱”是否足够抵消尉迟度曾施加给她的耻辱和伤害,但她很清楚,她满心里汪洋一般的悔恨也换不回她的珍珍妹妹在这世上多留一天。
一想到这里,她眼中的残泪就瞬时干去。即便尉迟度最终会因为她而被斩首、被绞决、被五马分尸……即便她自己的良心也会因为他而被五马分尸,她也绝不会退缩一分。战争就是战争,必须要有牺牲,而她白凤早已经选定了自己的阵营。
她侧耳聆听了一阵,只闻殿外远远的细语,是太监和使女们在轻轻交谈。白凤先回身放下了床帐,布置出她在床内沉睡的假象,就悄然穿行过无人的寝殿,直插小书房,自始至终也不曾对桌上的嫁衣望一望。
她进了书房,在桌上大略扫一眼,就来到书格前。白凤认识的字相当有限,因此很快就在一摞摞的天书里找出了那一本一目清爽的《孙子兵法》。她拿拇指刮动著书页稍一翻找,夹在书中的一张纸就跃然而现。
纸张是折叠着的,打开后,就见其上挖满了长长短短的空格。
“你在找什么?”
仿佛凭空听见这一声似的,白凤下意识地往后头瞧了瞧,生怕尉迟度又一次从背后冒出来;但她的背后空无一人,唯有一片盛夏的晴光如被打翻的水银满泼在地下。
“佛祖保佑,”白凤默默念了一句佛,跟着就默念起“他”来,“二爷,我拿到了你要的‘套格’。”
白凤动作麻利地从纸笺盒里找出一张和套格同样尺寸的白纸,拿裁纸刀裁出了一份副本,随后仍将原件插回到书中那一页,依稀扫见其上写着什么“将军之事,静以幽,正以治……”
白凤匆匆合起书,合起了命运对她声嘶力竭的暗示:“……能愚士卒之耳目,使之无知;易其事,革其谋,使人无识;易其居,迂其途,使民不得虑。帅与之期,如登高而去其梯;帅与之深入诸侯之地,而发其机。焚舟破釜,若驱群羊,驱而往,驱而来,莫知所之。聚三军之众,投之于险,此谓将军之事也。”[38]
她并不了解她的将军在部署些什么,她只做一个士卒应当为将军做的一切:把《孙子兵法》放回到书格里的原处,点起灯,在火上销毁掉裁剩的废纸,将纸灰一点儿不落地拨进花盆里,吹灭灯,接着审视一遍和她进来之前毫无二致的书房,便抽身离开。
现在,白凤只等待着通过全身搜检,然后顺利地坐上花轿,把偷盗而来的密件作为真正的嫁妆献给詹盛言。
因此她回到床前,拉出床脚下那一口包金木箱,翻开了箱盖,把手探进去。她希望这是有生之年最后一次碰到它。
直等到午后来人请安,白凤才假作梦寐初回,揽衣扶髻地下床来。使女们服
侍着她盥洗后,马上就有两名专司其职的婆子上前来,各道一声“得罪了”,一个就在白凤身上各处拍摸搓捏,另一个则把手伸入她头发中,从发髻扒拉到头皮。
白凤习以为常,立在那儿任二人细搜。婆子们搜检过一回,不见藏带,这才摆出笑脸道:“给姑娘道喜了。姑娘过偏殿吧,饭已经摆上了,待诏[39]妈妈们也都等着替姑娘上喜妆呢。”
夜间还一色庄严的偏殿此时却扎满了红绸,地下也堆得几乎没下脚处,一个小太监趋奉在白凤左右道:“姑娘的内囊、外妆早先都已发到安国公府了,这是千岁爷额外给姑娘帮箱的妆奁。”他拉拉杂杂地边说边比画,东边六桌是什么,西边六桌是什么,这里一抬如意,那里一抬铺盖……白凤随着指点看过去,只见一样赛一样的精致华贵。
走到内房里,但见桌上也摆好了全套宫中的朱红字细瓷加盖海碗和大盘,四位侍膳的小太监为白凤安坐,喊一声“打碗盖”,所有的碗盖便一起被取下,碗盘中是百合鸳鸯鸭块、如意鸡卷儿、樱桃煨肉片,喜字红豆沙小包子、栗子糕、红枣粥之类的喜食,为照顾她口味,所用的均是素鸡、素鸭、素肉……白凤拣几口随意吃过,手中沉甸甸的金镶玉牙箸才撂下,就有好几个打着十字披红的待诏婆子手抱梳头匣、首饰箱以及衣裳包袱一起拥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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