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对人说,从前的我,少年的我,曾为家有耐雨淋的外墙根、外窗台,有抹面光滑的内窗台、灶台和地面,连做梦都常梦见水泥,梦见而醒后终不可得,谁信呢?
我曾被要求写一篇题目是《关于电的联想》的文章。并没联想到国外去,也没涉及电造福于人类的历史,只不过回顾了一下中国从前的年代,城市居民用电的种种小事。当然,还写到了后来我下乡那个地方,由无电到有电的过程。
现在我自愿来写一篇关于水泥的文章。
我的父亲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代建筑工人中的一员。具体说,是一名“泥灰工”。“泥”,即指“水泥”。“水泥”在从前的中国又叫“洋灰”。沾了一个“洋”字,又容易使人联想到“洋火”“洋蜡”“洋油”“洋铁”什么什么的,似乎都是中国原生没有的,舶来的。“洋火”即火柴;“洋蜡”即烛;“洋油”即汽油;“洋铁”则只不过是黑白两类铁皮。其他的我不敢说,那烛,我敢肯定,虽曾被中国人叫做“洋蜡”,却分明不是外国推销到中国的东西,中国人自己很早就用烛了。我请教有学问的人,告诉我原因是这样的——民国以后,外商涌来中国,开办各类大小工厂。他们资金雄厚,成批挤垮民族企业。连中国人早就用着的烛,也几乎全由外商办的厂生产了,即所谓占领了市场。结果,中国人反而只能用外商在中国境内雇用中国人生产的烛了。所以烛就渐渐在中国人的意识里变成了“洋蜡”……
而建筑行业“泥灰工”中的那个“灰”字,既包括水泥,又不仅仅指水泥,还包括石灰。石灰在从前的中国,其实也叫“白洋灰”。
我父亲成为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中的“泥灰工”时,才三十几岁。他六十五岁退休。因为家庭生活困难,他那把年纪了,仍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经申请,得到照顾,延缓了五年才退休。退休时他是四级“泥灰工”。
父亲生前,我曾问过他:“爸,您怎么当了一辈子建筑工人,退休了还仍是四级呀?”
父亲叹口气道:“我不是泥灰工嘛。这个工种,在建筑行业里,到我退休为止,最高也就是四级呀!”
何谓“泥灰工”呢?据我父亲说,当年一般建筑工地上,是少有搅拌机的。搅拌机被看做是很高级的机械,非重点工程的工地,是无幸被派用的。于是“泥灰工”便负担起工地上的全部泥灰料的供给。在木板的或铁皮的巨大槽子里,按比例倒入整袋的水泥、石灰、粗沙或细沙,注水搅拌。搅拌工具,类似农民锄地的锄。那也是要求较严的一个工种,倘比例不准,泥浆或干或稀,水泥的成分或多或少,都将直接影响砌起之墙的牢固程度。不要以为我父亲当年只不过是什么小小施工队的一名“泥灰工”。不,他们在的建筑单位,叫“东北建筑工程公司”,是建筑行业的省级队。后来搅拌机在建筑工地上比较普遍了,我父亲改行成了“抹灰工”。勾砖缝,抹墙,都是他的专业。
我父亲虽然与水泥打了一辈子交道,我家的屋地,从我记事时起却始终是土地。我小时候曾多次听到母亲对我父亲说:“你就不能搞回家半袋水泥,把咱家屋地抹成水泥的么?”
而父亲总是瞪着母亲严厉地反问:“水泥是公物,你叫我犯错误啊?”
从前的年代,在中国,水泥是稀罕的。某一个时期,甚至连国家重点建筑工程的工地,也每因缺少水泥而旷日持久地停工待料。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我父亲随他在的“东北建筑工程公司”奔赴大西北,加入“大三线”建筑的行列。那个年代,水泥和汽油,成了中国的短缺物资。我父亲还为此搞过“发明”,土法上马,实验出了什么“土水泥”并获得过建筑行业颁发的二等发明证书。那证书,他保存了三十几年,视为极大的荣耀。当年我小,看到过那小小的红皮的证书,也曾替父亲感到荣耀。于今想来,却每每暗叹中国从前的贫穷落后。用父亲实验出来的那一种“土水泥”砌的墙,怎么能牢固呢。
从前北方城市居民,大部分所居也都像农村一样是土坯房。住砖房的人家,是非常受羡慕的,即使是很老旧的砖房。一到雨季,土坯房的外墙根和外窗台,也是根本经不起淋的。雨季一过,许多人家的外墙根和外窗台,皆塌毁不堪。哪一户人家不盼望着有朝一日搞到半袋水泥,一劳永逸地砌出水泥的外墙根和水泥的外窗台啊!从前大部分北方人家里的灶台,也是少有用水泥砌的。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一条街上可能有几户人家平时口挪肚攒的,为过春节从定量的口粮中节省下半袋大米或半袋面粉。
但是半袋水泥,那是连想也别想的事。一般人家根本没处搞到,除非偷。而建筑工地上,存放水泥的仓库,是严加管理的。出一袋水泥,保管员要登账。少了一袋,是严重失职。夜晚,工地上的值班人员,严加看守的首先是存放水泥的仓库。连偷都不容易得手。
于是人们为了家屋,就开动脑筋,想出种种替代水泥的办法。那个年代,沙子也是宝贵的。最普遍的办法是,积攒自己家的炉灰,掺入黄泥。那样抹出的泥面,有一层较光滑的壳,耐淋一点儿。
我一名中学同学的家,住在一处铁厂废墟旁。那废墟周围长年累月积了一层厚厚的铁末子。同学的父亲,就尝试将铁末子掺入黄泥,抹他家的外墙根、外窗台。干了以后,是朱砂那一种暗红色的。不但光滑,而且结实。屈指敲敲,竟有金属之声。那是我们知道的,由从前的中国老百姓发明的,最佳的一种“土水泥”。然而,却只用以抹泥面,砌砖是不行的。太缺乏黏度,砌不住砖的。整条街上的人家一看,是好经验,于是都出动了去收集铁末子,也照样砌自己家的外墙根和外窗台。没几天,废墟周围的土地由红变黑了。被人们犁地三尺地铲尽了铁末子,铲出土地的原色来了。我那同学家,也老少齐上阵,再次去刮回了几盒铁末子,以备日后所需……
当年我也去刮回了一盒铁末子,掺入黄泥重抹了自己家的灶台。效果很美观,令邻居们赞不绝口。有邻家的大孩子端了盒也去,沮丧而归。因为面积相当于小学那么大的废墟,再连一盆铁末子也刮不起来了。而同学家住的那一条街,几乎人人家的外墙根和外窗台,此后一律变成了土红色的,仿佛一道街道风景。谈不上有多么美观,但毕竟耐雨淋了。其实,即使在从前,以我少年的眼睛看,整条街的人家的外墙根和外窗台都是土红色的了,反而使我有恐慌之感。因为我十分不喜欢土红色。土红色在从前往往是旧棺材的颜色。我对土红色太敏感,它往往使我联想到死亡……
现在,我家有两间屋子的屋地,什么也没铺,袒露着水泥面。水泥窗台也没刷颜色,也没贴瓷砖。常拖常擦,倒也日渐光滑。
父亲住在我家时,曾说:“这么光滑的水泥地,还铺这个铺那个干什么?我睡的这间屋子什么都不必铺,我就瞅着这水泥地面顺眼,挺好。”
于是什么也没铺。
父亲这一名中国建筑行业的老“泥灰工”,对水泥有太深的感情,或可说是一种“水泥情结”吧。
而我这一个老建筑工人的儿子,具体说是老泥灰工的儿子,也多多少少地有一种“水泥情结”。见了哪儿堆放着水泥,便本能地想端一盆或拖半袋子回家。那时,我的意识,显然又回到了从前的年代。
从前的中国,许多北方城市除了主要市区,一般平民居住区哪儿像城市啊!
倘对人说,从前的我,少年的我,曾为家有耐雨淋的外墙根、外窗台,有抹面光滑的内窗台、灶台和地面,连做梦都常梦见水泥,梦见而醒后终不可得,谁信呢?
现在,大约中国的建筑行业,早已没了什么专门的“泥灰”工种了吧?
现在,几乎中国的一切大、中、小城市,无不在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尤其大城市,简直可以说,一座座建筑都极其地壮美起来了摩登起来了。
现在的中国城市建设大军,比的已不仅仅是施工的速度,同时更是质量水平和美观水平了。
中国的城市建筑大军,正在完成的是一项项城市美的工程。“工程”二字的理念,也与父亲是建筑工人的那个年代不能同日而语了。
现在,不会有谁家的少年,做梦都梦见水泥了吧?
父亲如果今天活着,并正当壮年,也一定会想再当一回建筑工人吧。自然,“泥灰工”他怕是当不成了。搅拌机已普遍得比鸡还普通了呀!
而且,中国再也不需要他发明什么“土水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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