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的第一场雪悄悄地降落了。风一下子变得尖锐起来,硬硬的,打得人脸生疼。父亲早起到河里挑水,赫然发现河边的泉水旁躺着一个人,奄奄一息。这个人胡子很长,看样子很长时间没有刮过了。父亲扶他起来,男人睁开了浑浊的双眼,眼巴巴地望着父亲。父亲放下水桶回到家里拿了被子披在他身上,然后又给他喝了一碗热水,男人的脸上这才有了一点颜色,两行热泪慢慢地流下来,顺着鼻翼挂在嘴角上。男人穿一件黑夹袄,头上裹着一块很脏的毛巾,已经看不清原来的面目。从他的衣着上看不像本地人,也不是南方或是山东河南过来的。父亲说你从什么地方来?男人嗫嚅着说:“陕北。”父亲说这里不就是陕北吗?男人微微地笑了一下,说这里离真正的陕北还远着哩!过了延安那才叫真正的陕北呵。父亲点点头,准备扶男人到窑洞里休息一会儿。男人不时地用眼睛看着岩石下面。父亲循他的目光,发现岩石下面还趴着一个人。从那人的衣着上看好像是个女人。
父亲说:“你们是一起的吗?”
男人说:“那是俺女子。”
父亲说:“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老汉说:“上头闹饥荒,没啥吃,就逃出来了。昨晚本来准备在县城过夜,俺女子饿得不行,想找吃的,结果走到这里就再也走不动了。”
父亲说:“你们父女俩先到我家休息,吃点东西再走。”老汉闭上眼睛,连连点头,一阵剧烈的咳嗽使他说不出话来。父亲于是先把他背了回去,接着又下来背回了那个女人。女人瘦得皮包骨头,轻飘飘的,仿佛一阵风都能吹走。父亲突然想起了桂花。那次讨饭的时候自己的脚崴了,桂花深一脚浅一脚地背自己走了很长的路程。他们现在在何处?是否也跟面前的人一样饿得奄奄一息?
父亲不得而知。
被父亲救上来的父女俩在窑里暖和了一阵,又喝了一碗奶奶弄的热汤,脸上绽出了红润的颜色。奶奶给女人擦了一把脸,女人的脸很脏,几天没洗了。擦过脸后父亲才发现,眼前的这个女人充其量就二十岁,还是个姑娘。她面容秀丽,瘦削的脸蛋因营养不良而明显凹陷,但那双波光流转的漆黑眼睛却漾着水亮的光彩。姑娘的脸上露出羞怯的笑容,她冲着奶奶不住地笑。她的眼睛绽得很大,深深的眼窝里蓄着泪水,一看就是个苦命的孩子。唉,在那样的年月,苦命人真是太多了啊!桂花和小明还不知在什么地方遭罪呢。奶奶叹息了一声。
“好心人,留下俺女子,给她一条活命吧!”老汉和他女儿在梁家河住了两天,大有改色。老汉其实不老,还不到五十岁。老汉说自己的家里已经没人了,就剩下他们父女俩相依为命。他现在准备离开这里,只求父亲和奶奶收留他的女儿,他不会再回来了。“天气越来越冷,你们如果不要,女子在外面会冻死的。求你们给她一条活命吧!”老汉说完就向奶奶和父亲磕头,父亲慌忙扶起了他。奶奶说要是不嫌弃这里,你们就都留下吧。老汉摇摇头,最后看了姑娘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姑娘跑到院子里喊了一声:“大啊!”老汉没有应,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大步流星地走了。
后来这个姑娘成了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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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父亲 十(1)
父亲看到母亲的第一眼就觉得很面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是母亲的身子太虚弱了,脸上除了一对很大的眼睛,面部几乎全塌陷下去了。即便这样她看起来也不是那么难看。
家里突然多了一个人,父亲开始很不习惯,父亲变得沉默寡言,因此很少跟她说话。母亲感觉到了这种尴尬,无助地望着奶奶,希望从那里得到帮助。半个月后,母亲的身体便逐渐恢复了,身上的一些女性的特征开始突出,脸上也有了红润的颜色。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她开始里里外外地忙了起来,什么也不让奶奶动手。父亲的身边多了一个帮手,地里干活轻松多了。大毛开父亲的玩笑说:“海东啊,你看大妹子长得多俊,人又勤快,不如你们成亲吧!”父亲说你不要胡说,人家还是姑娘哩!说完偷偷地看了母亲一眼,母亲的脸憋得通红,却不恼,笑眯眯的样子,只是更加卖力地干活了。
母亲的勤快博得了奶奶的极大好感。这姑娘很能吃苦,有点像大翠。人长得也不赖,有些像桂花——怪不得父亲第一眼看见她就觉得面熟。月明的晚上,父亲一个人在小窑里睡不着,奶奶便过来了。奶奶说东子啊,白天干活那么累,晚上还不早点睡觉?父亲说娘,我睡不着。奶奶叹了口气,就在他的身边坐下了,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在父亲的额头上轻轻地抚摸着。奶奶的手热乎乎的,摸在头上很舒服。这只手从父亲小时候起就扶着他,拉扯着他一步步地成长。小时候父亲每次起床,奶奶都要轻轻地在他的脸上抚摸,父亲就醒了,知道该起床了。奶奶说东子啊,你是不是有心事?有事就跟娘讲,憋闷在肚子里难受。父亲没说话。奶奶说东子啊,俺觉得这姑娘挺好的,你觉得咋样?父亲“嗯”了一声,翻了个身,把脸面对着奶奶。奶奶说要不你们俩成亲吧,这样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也好有个照应。奶奶说这话的时候眼巴巴地望着父亲,希望他能够同意。父亲说这事急不得,你让我再想想。奶奶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回那边窑里去了。
母亲出生在陕北黄河岸边的一户穷苦人家里。在她很小的时候她的母亲就死了,听说得的是很一般的病,家里没钱看,眼睁睁地看着人死了。外婆死后,外公没有再娶,含辛茹苦地把母亲拉扯大。原准备找个上门女婿,也好颐养天年,没想到赶上天灾人祸,村子里很多人都出去逃荒去了,外公就带着母亲一路奔波,走到鹿县的时候实在走不动了,就含着泪将母亲托付给了父亲。父亲至今不清楚当时外公的明确动机,母亲说那完全是天意巧合,他们是上辈子就注定的一段缘分,老天拽着他们父女来到这里。也许是父亲的诚心相待打动了外公,他是在一瞬间做出的决定,之后便义无反顾地走了,从此再没有回来过。
奶奶知道,父亲的心里其实还是牵挂着那个女人的。桂花在父亲的心上留下了太深的烙印,以至于其他女人很难走进他的心里。父亲总觉得有那么一天,桂花他们会回来的,就像出了一趟远门,走了一次亲戚,他们不过是暂时迷路了而已,因此父亲把自己的情感深深地埋藏了起来,对母亲不冷不热。两人同吃同住,却很少沟通。母亲比父亲小两岁,叫他哥哥,父亲也愿意她一直这样叫下去。然而快到过年的时候,奶奶的身体突然不好了,走路晕晕乎乎,经常白天说胡话,说小明回来了,让父亲出去迎接,又说爷爷来了就在外面。黑漆漆的夜晚,奶奶会一个人拄着拐杖顺着沟走很远很远,吓得父亲和母亲到处寻找。
那一年的冬天很冷。北风掠走了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把光秃秃的山峁弄得灰蒙蒙的,没有了缤纷的色彩。陕北的冬季就是这样,一点也不温和。风虽然没有海边的硬,但还是很有力量的。一场大雪过后,所有的山头又成了白茫茫一片,想进山都不容易了。
大雪封山前,梁家河又来了几户人家。这几户人都是从外地逃荒而来的,父亲像迎接自己的亲人一样接纳了他们。原来的窑洞已经不够住了,父亲于是伙同几个男劳力在一处较为向阳的地方打了几孔土窑。窑不大,但是很温暖。对于长期流浪饥寒交迫的人来说,这无疑是最好的栖身之处了。三九即将来临,他们必须给自己找一处容身的地方,梁家河便是他们最佳的选择。
农民父亲 十(2)
人多了,村子就更热闹了。大家对父亲和奶奶都怀着深深的敬意。奶奶又开始唠叨,一会儿小叔,一会儿大翠,一会儿桂花。奶奶说东子啊,娘看来不行了,不知能不能熬过这个年关,娘希望在临死之前看到你成家,这样俺就是见了你爹也有个交代了啊。奶奶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噙着泪水的。奶奶后来对母亲越来越依赖了,几乎是离不开她了。奶奶说这么好的闺女你不要,你会后悔的。母亲听了心里也很难过,她不住地安慰着奶奶,说自己愿意做她的女儿,一辈子伺候她,让奶奶不要逼父亲成婚,自己配不上父亲。母亲说着说着忍不住眼泪便下来了,一个人便跑到山下的小河里,把即将结冰的水淋在脸上。母亲的手冻得通红,泪水和着冰水挂在腮上,清汪汪的。
太阳懒洋洋地挂在天上,白得像一面镜子,没一点温度。梁家河像一条白色的巨蛇在川道里蜿蜒曲折。结冰后的小河静悄悄的,只有走近了才能听见下面的流水声。这样寒冷的季节,不知那些螃蟹、青蛙和土鳖都躲在什么地方了?父亲站在小河边发愣。小河里也有鱼,但是很小,像漂在水面上的一片小树叶,静静地浮在那里不动。父亲虽然很喜欢吃鱼,但是对它们却没有半点兴趣,只是期盼着这些浮动的家伙能够早点长大。
山野沉寂并不是一切都睡着了,狐狸到了这个时候就会出来觅食。这东西非常狡猾,有时却是很愚蠢的,往往中了猎人的圈套,心甘情愿地奉献出自己丰厚的皮毛;野鸡在这个季节也会从山上走下来,躲在院子的边缘觅食。父亲用铁丝做了几个夹子,放在河滩的草甸子上,一个冬天能捕捉十几只呢。野鸡肉比家鸡肉还有味儿。那时候村子人少,村里不管谁家套住了野鸡野兔,都会把炖好的汤挨家挨户送一碗的,一时间小小的村子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香味,大家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奶奶的身体越来越虚,大家知道,她在牵挂着儿子的婚事。大家便来做父亲的思想工作。父亲被弄得哭笑不得,仿佛自己不结婚,就对不起大家似的。薛大毛的女人陈改秀更是天天上门,说是替奶奶解闷,其实操的也是这份心。父亲都有些烦她了。看来这件事情已经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而是关系到整个村子是否安宁的大事了。特别是奶奶,改秀对父亲说如果再一味这样下去,难免有个三长两短的,到时后悔都来不及了。
父亲终究还是没有坚持到底。在众人的热切期盼中,父亲在腊月的最后一天结婚了。
结婚的那天,梁家河热闹非凡。这是小村的第一件喜事,也是大事。那天所有的人都早早起来了。大家虽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像亲戚一样,都来帮忙了。薛大毛提前从集上买回了鞭炮,父亲多置了一些年货,把槽上的那头猪杀了,又宰了两只公鸡,从窖里拿出了白菜、萝卜,大毛亲自下厨,酒席便开始了。
那天母亲被转移到大毛的家里。大毛女人改秀用唾沫弄湿了梳子,给母亲上了头,拔了脸上的汗毛。用燃烧过的黑棒画了眉,母亲显得漂亮了很多,父亲眼睛也为之一亮。奶奶那天异常兴奋,几个月来的痴癫似乎也没有了,双目炯炯有神,精神抖擞。那天奶奶搬进了小窑,母亲被娶进了大窑里,炕上铺着一床新被子,是几家人凑钱买的贺礼。父亲很感动。
第二年的冬天,母亲便生下了姐姐。两年后,我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那时候,梁家河已经是一个聚集了几十个黑户上百口人的村子,此时面临的问题:将这个大村子交给哪个生产队管理。无奈梁家河三面是山,一面环水,离最近的村子也有十多里,加之都是杂姓,没有哪个村子愿意收留他们。公社领导经过实地考察,发现梁家河已经具备了行政村的一切要素,最后经洛河公社党支部研究,决定成立梁家河生产队,父亲梁海东任支部书记,薛大毛任队长,社员们一致通过。这个由天涯沦落人组成的村子不像其他自然村只有一两个姓,是由完全不同的十几个姓氏的人家组成的。
农民父亲 十(3)
姐姐和我的相继出生给奶奶增添了无穷的力量。一度痴癫的她精神焕发,身子骨似乎也硬朗起来了。奶奶对姐姐没多少感情,稀罕的是我这个带把的小子能为梁家传宗接代。奶奶很自豪,我刚出月子她便抱起来四处走动。寡妇曹彩莲家她是不去的,因为那娘儿仨不吉利,她婆婆男人死了,彩莲的男人也死了,膝下只有一个闺女,这家人的香火就断在这一代了。还有那个曹寡妇跟薛大毛打情骂俏,奶奶看不惯。
我满月的时候父亲把家里仅有的一斗荞麦都磨了,杀了一头猪,院子里摆了十几桌饭,全村的男女老幼都来了,前来讨吃讨喝的人人有份儿,走的时候还给打发一个馒头。父亲用玉米酿的酒招待大家,男人们喝得烂醉如泥。毕竟,这是村里增添的第一个男丁啊。父亲更是喝得醉醺醺的,回到家里看着母亲傻乎乎地笑。母亲说他爸啊,累了一天,赶快休息吧。父亲不睡,上前抱了我就亲。这时候我已经睡着了,被那胡子一扎,哇哇地嚎了起来。奶奶听见哭声,顾不得拐杖跌跌撞撞就跑过来了。奶奶看见父亲把我高高地举在头顶,吓得魂飞魄散。因为父亲喝了酒,一不小心掉下来我可能就会没命的。我拼命地大嚎,气都喘不上来了。母亲说他爸呀,你把孩子吓着了,赶快放下吧。父亲这才松了手,“嘿嘿”地笑着,一头倒在炕上睡着了。
梁家河成立生产队后,各家的土地都收了回去,统一归队上所有。一些有牲口的人也要把牲畜交出来,每户仅留一小块自留地。由于这里荒地较多,几年来各家都积攒了一定的存粮,所以大家不用再出去讨饭了。后来生产队集体劳动,收成竟一年不如一年,交过公粮后粮食顶多只够吃半年,不足部分用野菜填充。对面的山峁被修成了整齐的梯田,茂密的森林不见了,梯田一层层的像磨盘,整齐好看,就是不长庄稼。
梁家河逐步汇入了当时的时代大潮中。
新时代,新风尚,一切旧的思想和牛鬼蛇神都要受到批判。王木匠的女人袁喜爱解放前是一个财主的小老婆,解放后政府要求一夫一妻,她跟财主离婚,后来嫁给了会木工活的王木匠。王木匠是河南人,心灵手巧,能说会道,特别是木工活做得很好,在附近颇有名气。这个男人在大跃进的时候出尽风头,他曾经准备用木头造飞机,得到公社领导的大力支持。后来飞机制造失败了,给领导丢了脸,被当做反面教材批判过一阵子。王木匠很伤心,于是就改行算卦,做阴阳先生。据说他的卦算得很好,方圆几十里的人都来找他。王木匠算卦的时候不看人,而是睡在炕上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来人想问什么事他都知道——你家里有几口人,父母身体如何,祖坟在什么地方,风水怎样,家里明显的特征,他都知道,娓娓道来,令卦者目瞪口呆。因此大家把他看成神仙,一度不叫王木匠,改称王神仙了。听说有一个在外面做官的人不相信,但又苦于家人的哀求,一路上骂骂咧咧地来了。他一进屋,王木匠就让他出去,那人说我大老远来,为什么让我出去?王木匠说你不相信跑来干什么?还要侮辱人?那人说我怎么糟蹋你了?王木匠于是便把他一路上所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惊得那人“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大喊有眼不识泰山。从此,人们对他更是不敢小觑,言听计从。
王神仙最拿手的是看女人不生养的病。一般妇女只要去过几次,保证能怀上。后来有一次一个男人不放心,晚上偷偷地蹲在媳妇的床底下,后半夜的时候听见床上有动静,掌灯一看,原来王神仙一丝不挂地趴在自己的女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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