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尘世中人,多有自负之症。许多人虽然嘴上不说,但在他认识的人里,打心眼里瞧得上的没有几个。邯兆瑞便属于这种人。莫看他接人待物总是一副随和模样,其实在内心深处,从未将自己混同于芸芸众生。
然则对草庐翁,他却确实是心悦诚服。在他的心目中,草庐翁堪称当代卧龙,一俟风云际会,必定造化无穷。正是基于这种认识的渐渐形成,才使原本就不甘庸庸碌碌终老此生的邯兆瑞,逐步地坚定了随同草庐翁共闯一条不凡之路的决心。
在后来的合作过程中,草庐翁更是每每使他折服有加。这并不仅是由于草庐翁的远见卓识见微知著,也不是说草庐翁从来不曾出现过失误,而是由于无论遇到多么棘手的状况,草庐翁总能保持一种超乎常人的冷静,拿出一个不同凡响的应对主张。这绝对是一个成大事者的必备素质。邯兆瑞不得不承认,在这一点上,自己很难效仿得来。
这一回亦复如是。当邯兆瑞正因在临风寨方面的失利,而以为起事计划将陷入进退两难境地之际,又是草庐翁一番高屋建瓴地分析,令其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悉心品味草庐翁的耳提面命,他越想越觉得,草庐翁的决策非常英明。兵法中自古便有虚而示虚、奇而复奇、因利制权、行险而顺之说,在这个官府自以为可以高枕无忧的时刻,因势利导果断发动突然袭击,诚可谓深得权变之妙。
邯兆瑞深知草庐翁不是个蛮干之人,他毫不怀疑,既其如此决断,胜算起码可有八成。这个信念令他大为振作,甚至连那腰伤之痛,似乎也在无形中减轻了不少。
根据草庐翁的安排,邯兆瑞将在八月十五日之夜担当一个特殊角色。他的戏将是整部大戏中的华彩段落,只许唱好不许唱砸。掐指算来,现在距八月十五日只有十一天了,准备工作必须抓紧。于是乎,邯兆瑞便谨遵草庐翁之嘱,怀揣着即将揭开传奇人生新篇章的亢奋,马上投入了紧张的战前筹措。
不能说草庐翁的大胆决策是不自量力,也不能说邯兆瑞对于草庐翁的能力和天正会的实力是过于高估了。汴京的城防力量极其薄弱是个事实,可以被钻取的空子比比皆是。某一地段的守将稍不留神,便有可能被人乘虚而入。以草庐翁之长期经营精心策划,觑准时机出其不意地将这座已被朝廷置如弃履的孤城折腾个天翻地覆,绝对不是痴人说梦。
但他们的如意算盘还是出了错。错就错在他们没有真正吃透对手,因而自负得过了头。邯兆瑞认为草庐翁的思维是超乎常人的,草庐翁亦一向自谓不按常理出牌乃其强项,然而他们却皆未认识到,宗泽的思维不仅同样是超乎常人,而且也超乎了草庐翁。
事实上,此时的宗泽,根本就未因临风寨的谈判成功而稍有懈怠,而是一刻也不敢偷闲,在回城之后,紧接着便极为警醒地展开了一系列的防叛行动。由于这些行动都是在绝密状态下进行的,宗泽又有意地在公开场合做出了一副云消雾散之状,便对外造成了错觉。所以,草庐翁一伙都没料到,其实就在他们紧锣密鼓摩拳擦掌之时,已在不知不觉中被宗泽抢得了先机。
隐藏在开封府里的内奸侯云甫,就落网于此刻。
清除内奸,是宗泽早就在密办的一桩事,而且根据种种迹象,已初步锁定了目标范围。只因证据不足,尚未最终坐实。现在是到了必须解决的时候了,也正好有个现成的契机可用。于是宗泽便定下了一个请君入瓮之计。
八月四日下午,也就是草庐翁前往邯宅去面授机宜的前几个时辰,宗泽召开了开封府有司官员会议。会议的主要内容,是宗泽向众官通报临风寨谈判所取得的可喜成果,并要求各司曹恪尽职守相互协作,全面做好收编杆子的准备工作,共同开创抗金救国收复失地的新局面。在会上宗泽特意提到,由于临风寨谈判的影响,其他杆子亦多有输诚之意,已有数路义军头领,主动派人进城接洽。但因义军成员鱼龙混杂,民众中仇视官府者亦大有人在,捣乱破坏在所难免,形成抗金大联盟的阻力依然不小。因此,有司一定要提高警惕,加强治安管理,严守保密制度,以确保进城接洽者的人身安全。
参加办公会议乃侯云甫获取情报的一个重要途径,所以每次与会,他都听得十分在意,以期从中捕捉某种值得注意的信息。在这天的会议上,他全神贯注地听来听去,虽然没从宗泽的侃侃而谈里捞到什么油水,却是从会议上发生的一个插曲中,得到了一个收获。
这个插曲,就是甘云在宗泽讲话之间,进去做了一个禀报:“人到了,安排在都亭驿馆。”宗泽则回复了一句:“好生招待。晚饭后接到府里来,我亲自谈。”而后甘云便退了出去。
这几句对话的声音很低,但仍是被侯云甫竖着耳朵拾了个一字不漏。
殊不知,这正是宗泽的有意设计。他就是既要装神弄鬼地搞出一副神秘状,又故意让与会者能听分明。以他的判断,内奸就在当日的与会者中。而在当下这个紧要关口,此人对官府的一切机密,一定会备感兴趣。宗泽要的就是这厮闻风而动。如果一计不成,还有二计三计,总之宗泽是下了决心,非要迫其显形不可。
这一回事情解决的比宗泽预想的要顺利。侯云甫作为奸细,水准毕竟业余。只此一道饵,他便吞了钩。
听得了宗泽与甘云的对话,侯云甫一点未察觉其中有诈,而是当即便琢磨起了话里的隐秘。基于方才宗泽在会议上讲话内容的诱导,他猜测,很可能是有重要杆子头目前来洽谈招安事宜。至于为何搞得那么神秘,他估计是与杆子内部意见不一有关,不排除宗泽要在杆子内部策划倒戈。
究竟是哪路杆子哪些人物在与宗泽勾连,这肯定是天正会所需要的情报。说不定邯兆瑞马上就要下达指令,让他速将此况查清。既然这个差事横竖是归他,那就不如主动去完成。何况今晚正好有机可乘,不去摸个底细岂不可惜。本着这个想法,侯云甫在当天晚饭后,便匆匆赶到了都亭驿馆正门附近,找了个便于观测的位置,潜伏下来。
按照侯云甫的打算,自己只需安安稳稳地隐藏在那个旮旯,待到宗泽派人前来接人时,看清被接走者是何模样即撤。只要他提供出了这个线索,草庐翁自有办法弄清其乃何人。
但他耐着性子等了将近一个时辰,也没见到府衙的来人。这时他猛地想起这驿馆还有个偏门,不禁懊恼地揣度,或许来客已从偏门被接走。但他不甘心就这么白等半晌,便想去偏门那边再瞅瞅动静。
待绕到那边一看,侯云甫不禁心中一喜。他看到那偏门呈半掩半开状,在门外还拴着几匹坐骑。这说明前来接人的吏员还在驿馆里。而根据时间估计,里面的人应当很快便要动身了。他就赶紧四下踅摸,欲找个合适的隐身之地。
不料正当他贼头贼脑地前后张望之际,脑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冷冷的声音:“侯参军辛苦了,请到里面坐坐。”说时迟那时快,尚未待他弄明白那声音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便有一只强劲的大手一把揪住他的后领,将他连推带搡地弄进了驿馆。
当时侯云甫被唬得是大脑一片空白,欲待扭头分辩,却是一句说辞也想不出。直到被一路跌跌撞撞地杵进一扇房门,他才稍稍缓过神来。
抬头看时,但见灯光之下,有一人居中端坐条案后面,正是汴京留守宗泽。宗颖坐于其侧,面前放着笔墨纸砚。还有数名亲兵,仗剑分立两翼。而背后将他押进房间的那人,不用回头他也知道必是甘云了。眼见得这个阵势,侯云甫情知是陷入了宗泽精心编织的圈套。
对于宗泽的心机手段,侯云甫清楚得很。他知道凭着自己这点斤两,一来玩不过宗泽的心眼;二来玩不过宗泽的狠辣。既然已经中招,那便是无论巧舌如簧还是装癫卖傻,皆属徒劳无益了。于是他只勉强支吾了几句,旋即全线崩溃,将自己如何受天正会胁迫沦为内奸,如何与邯兆瑞进行联系,从邯兆瑞那里接受过什么任务,又为其提供过什么情报等,统统供了出来。
只有关于谁是草庐翁这个问题,他是一问三不知。那不是他不肯吐口,而是他真不知道。不过他谈到的一个情况,却颇耐人寻味。他说,据说曾有人提议使用暗杀方法干掉宗泽,被草庐翁坚决否定。
至于在开封府中是否还另有内奸,他答曰可能是没有。因为他感觉,似乎除了他之外,天正会并无类似的情报来源。
估摸着侯云甫已将能招的都招了,宗泽停止讯问,让他在宗颖所做的笔录上画了押。然后,宗泽取过笔录浏览着,一时沉吟未语。
侯云甫料想,宗泽这是在考虑对他的处置。他知道自己虽说是因乖乖地招供免遭了受刑之苦,但犯下的严重罪行并不会因此有所减轻。他本人就是个司法参军,对自己该当何罪,心里比谁都有数。这道深渊是自己一步步迈下去的,当初没有悬崖勒马,事到如今是悔断肠子也没用了。估计这条命是留不住了,现在他唯求宗泽看在他痛快招供的分上,莫判他凌迟或车裂,能痛痛快快地给他一刀,就算阿弥陀佛的了。
没想到就在他瘫作一团唯求速死之时,却闻宗泽淡淡地问了这么一句:“念你之所为系受胁迫,若是给你个立功赎罪的机会,你要不要?”
侯云甫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没有马上应声。直到宗泽又提高声音问了一遍,他才如梦初醒,连忙撑身抬首,一连叫出了七八个“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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