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走近,那人走近时我才看清,他是一个比我年龄大不了多少的面孔陌生的小伙,他的背后坐着一位像是有病的老人,显然是他的母亲。他牵着的另一匹马背上驮着搭毡帐的用具。我父亲这时也已从剪羊毛的地方走过来,那人向着父亲施了一礼说:老人家,我叫阿台,我可以在你们这儿搭帐住些日子吗?父亲在将近中午的阳光里朗声笑道:草原是神的,你当然可以住下。
阿台于是下马,又把他的母亲抱下地。我的哥哥这时也跑了过来,和父亲一起帮阿台选搭毡帐的地方,并很快地帮他把毡帐搭了起来。站在一旁的我这时走上前和那老人搭话,我这才知道他们家原来住在另一片草场上,家里的羊群在去年冬天的大雪中几乎全被冻死饿死了,他们只得迁出原来所在的那片草场,来到了我们这儿。
阿台是在我闻到云彩上那股脂粉香味时来的。这一点我记得很清。
这天的晚饭阿台和他的母亲是在我们家吃的。吃的是手扒肉,阿台肯定是饿极了,吃相有点不太好看,恨不得把手上的肉一口就吞下去,两个嘴角都粘了不少肉渣。我看着看着就想笑出声来,可母亲拍了一下我的手,示意我不能笑并要我给阿台端马奶子酒。阿台的母亲对我们的款待再三表示谢意,可阿台竟一句感激的话也没有。饭后,还是我扶着他的母亲送那老人回他们家毡帐的。两家的毡帐相距只有二百来步。临出他家的毡帐时,我看了他一眼,我注意到他也在看我,他的眼睛并没有因为喝酒而变得混浊迷蒙,仍是乌亮乌亮,我的心无端地跳了一下。
我们两家的交往由此开始。他母亲经常来我家借用东西,我们家要修理羊圈时,他也过来帮忙。阿台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加上他母亲有病,无力给他收拾衣物,他的穿戴很不讲究,差不多可以说是有些邋遢。一开始我对他的印象一般,不过是把他当作一个邻居,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对他刮目相看。那是一个夜晚,沉入酣睡的我们一家突然被一阵狗叫声惊醒,父亲和哥哥闻声急忙提了刀拿了弓箭出去,我也披衣跟了出来,到了帐门外才看清,原来是有几个赶驼的汉人吓得抖抖索索地跪在我们的帐门前哭着说:求朋友帮帮我们,我们驼上的货物被歹人抢了,他们刚刚走,能不能帮我们追回来,追不回来我们回家就会被商号掌柜打死的……父亲刚问清那些歹人的逃跑方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听嗖的一声,站在自家门口听着这一切的阿台已飞身上马,箭也似地向那些歹人逃跑的方向追去了。我的哥哥也随后上马去追了,可他因为没能追上阿台不知他的去向又沮丧地返了回来。那些赶驼的汉人和我们一家以及阿台的母亲,都焦急地等着阿台的消息。直到天亮时分,我们才看见阿台满胳臂是血地返了回来,随他回来的还有驮了货物的三匹马。马背上驮的全是汉人们被抢走的东西。那些汉人激动地朝他围了过去,他只说了一句:把东西拿回去吧。没有再听汉人们的感谢话就下马进了自家的毡帐。我父亲看着阿台的后背点头说:好,这是一个瓦刺汉子!父亲随后对我挥手:去,帮他包包伤口。我进了他家的帐子,我看见他已脱光了膀子让他母亲在擦拭那长长的伤口上的血迹,我的心哆嗦了一下。我上前换下了他的母亲,小心地为他擦净了伤口,敷上了药,他的确是一个汉子,在我擦他那肌肉外翻的伤口时,他自始至终没哼叫一声。当我用我自己的干净汗巾替他把伤口包好之后,因为钦佩也因为想给他点安慰,我俯在他受伤的那只肩上轻轻亲了一下。他看了我一眼,我的目光朝他迎了过去,我看见我们的目光相碰之后他的身子轻摇了一下。
那天那支汉人的驼队重又起程时,专门又来表示感谢并接受我们两家的祝福,长长的驼队停在我们两家的毡帐前,牵驼的汉人说完感谢的话后,我父亲端了一碗鲜牛奶来,让阿台的母亲和阿台,让我们一家每个人都用中指蘸了一点抹在那些牵驼人的额头上,父亲还轻声唱了祝福之歌:
不要把鼻拘折断,
不要将驼蹄磨穿,
不要让驮子偏斜,
不要把驼峰压弯。
拣好草的地方走,
拣好水的地方住,
吃喝时不要磨蹭,
睡觉时安好驼铃。
遭沙暴不要惊慌,
见狼群保持镇静,
遇歹人拉满弯弓……
就是从这一天起,阿台的身影钻进了我的脑子里,让我不时地想到他。
后来就到了那个中午,那天中午阿台家的一只母羊要用我们家的那头公羊来配种。他们家的羊太少羊群太小了,他和他的母亲迫切地希望他们家的母羊多产羔,因此提出用我们家的那头远近闻名的大公羊来配种。父亲和哥哥去草场放羊没有回来,母亲又在忙着做酒的事,阿台已经拉着他家的母羊到了我家的毡帐前,我只好领着他去了我家的羊圈。他家的母羊和我家的那只公羊亲热时,他突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我在一惊之后红了脸,可我没有挣脱他的手,就让他那样紧紧地抓着,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看他,我只是觉出我的心跳得很快很快,心里莫名其妙地感到了甜。
这个中午过后,有一天当他和我们一起外出放羊时,他又突然提出要和我赛马,我当时一愣,不知他这是想干什么,就在我犹豫的当儿,我父亲在一旁开了腔:赛就赛吧,我不信我的女儿就赛不过你!有了父亲这话,我一抖马缰就向远处跑去,他随后赶了上来,我使出了我的全部本领和他比赛,我听出了我的马蹄生风,身子如同腾空飞着一样,但是忽然之间,我被他一下子从马上抓离了马鞍,我的眼睛一黑,惊叫了一声,我估计我要重重地摔落在地了,可当我睁开眼时,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他的怀里。此时,我们早跑出了我父亲和哥哥的视线,他微笑着看定我,尔后俯下脸来,在我的额上和嘴上长长地亲了一阵……
从此之后,我们的接触就更频繁了,我们寻找一切可以在一起的机会,我们一起剪羊毛,一起挤羊奶,一起采野菜,一起编马鞭,一起捉雪兔……和他在一起,我就觉得身上畅快心里甜蜜。第二年秋天的一个黄昏,他借帮我饮马的机会小声对我说:他要在半月之后与母亲一起带上哈达、奶酒和糕点去我家求婚。一旦你的父母答应,我要在明年想办法借钱买白马三匹,白骆驼三峰,白绵羊三只做聘礼,把你娶进我家去!我高兴得身子忽悠一下飞上了天,忘记自己是怎样手捂发烫的双颊三步并作两步奔进毡帐的。那一晚我做了许多梦,每一个梦里都响着求婚的歌子:金杯里盛满了清凉的奶酒,放在洁白的哈达上敬献给你,遵照先世预定的婚约,你把宠爱的女儿许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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