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形象。她批书,是明确指出了的,说,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当然,即使脂砚斋确实是曹雪芹的亲密合作者,她也未必能完全领悟曹雪芹的思想高度,她对八十回后情节的透露,对曹雪芹艺术手法的分析,参考价值是大于她对作品思想性分析的。我坚持认为,曹雪芹写黛、钗这两个艺术形象,是刻意要写出她们的思想和行为差异的。当然,他不是把一个一味地往正面写,一个一味地往负面写,他写出了每一位性格的复杂,人性的诡谲,他写出的不是肯定或否定的概念,而是活鲜鲜的生命存在。但不管怎么说,他对薛宝钗规劝贾宝玉读书“上进”,是持明确的否定态度的;对林黛玉的不以功名利禄为意,是旗帜鲜明地加以肯定褒扬的。特别是在第三十六回,他借贾宝玉之口批判薛宝钗,下笔是不留情面的,还记得他是怎么写的吧:“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好家伙,简直要把薛宝钗从水作骨肉的系列开除出去,归到泥作骨肉的须眉浊物系列里头去了!而且更直接写出,独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所以深敬黛玉。
如果脂砚斋的原型真是史湘云,不知道她对曹雪芹在第三十二回里那样写湘、宝对话,究竟作何感想?那段情节还记得吧?贾雨村跑来拜见贾政,又要会见宝玉,宝玉不得不去。史湘云见他满心不高兴,就劝说他,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地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那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事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请大家注意,其实,前八十回书里并没怎么明写薛宝钗劝谏贾宝玉,倒是非常具体地写了史湘云如此这般地来劝谏贾宝玉。而贾宝玉呢,就老实不客气地让史湘云走人,说,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当袭人告诉史湘云,说薛宝钗为此也碰过钉子,极为难堪,幸而是宝姑娘碰的钉子,要是林姑娘,不知道会怎么哭闹呢。宝玉就说,林姑娘从来不说这些混帐话,若她也说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生分,就是活着的时候就分手,断绝关系。这些文字,很难做别的解释,比如说宝玉并不真爱黛玉,他对黛玉主要是怜惜,同情黛玉寄人篱下、体弱多病而已;也很难从这样的描写里得出在前八十回里,宝玉实际上爱的是史湘云的结论。脂砚斋在第三十二回,写到宝玉说那些话是“混帐话”后,有一条脂批,说是:写足憨宝玉,殊可发一大笑!她竟然只觉得那是写宝玉的性格而已,似乎并没有认识到,这是在写宝玉这个人物的思想,非常重要的思想!
但是,在上面我所引用过的第三十六回的那段文字,就是宝玉愤恨立身扬名那一套居然污染了闺阁。那段文字下面接着就写,宝玉不但有言论,而且有行动,他祸延古人,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在这个地方,出现了一条脂批,说,宝玉何等心思,作者何等意见,此文何等笔墨!简直是赞赏有加。我觉得,这就说明,脂砚斋对曹雪芹在《红楼梦》里所表达的思想,还是有一定理解的。她懂得,曹雪芹写一个贾宝玉,一个林黛玉,两个人不在“混帐话”的指导下生存,是离经叛道的,非同小可的。她也容忍曹雪芹以她为原型,在前八十回里,写出一个其实完全不懂仕途经济的史湘云,只跟着薛宝钗原型那样的人学舌所遭遇到的情况。
说黛、钗这两个艺术形象,思想行为都有明显差异;而且从本质上说,一个是封建礼教的叛逆,一个是封建礼教的忠臣,是尖锐对立的,这样的立论,我大体是认同的。但我的读后印象是,在前八十回里,这两个人的思想差异或者说本质上的对立,都是折射式的,两个人并没有在这样的大是大非上形成哪怕是一次的正面冲突。她们的正面冲突,都表现在因对宝玉的感情而引发的短兵相接之中。林黛玉是刻薄大师,不知您认为书里头,黛玉对宝钗最刻薄的一句话是什么?我认为,那是在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以后,黛玉自己因为心疼宝玉,两眼哭肿,像桃儿一般,可是,后来她立在花阴下,看见宝钗走过,发现人家眼睛上有哭泣的痕迹,就嘲笑说,姐姐也自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你听听,这叫什么话?只许自己眼睛哭成红桃一般,不许人家眼有泪痕,说这样尖酸的怪话,这样的冲撞,恐怕不能说是以反封建的思想,去向忠于封建的思想开炮吧?就算你黛玉追求恋爱婚姻自由,怕宝玉被“金玉姻缘”的邪说拐走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那也犯不上这么出语伤人啊!
宝钗在关键时刻也绝不吃素。书里宝钗对黛玉最厉害的一次回话是哪次?您的看法不知道跟我会不会不谋而合?我认为是在第三十回里,黛玉问宝钗在她哥哥的生日宴席上看了几出什么戏,薛宝钗就故意说,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宝玉一旁就说,这出戏叫《负荆请罪》呀——宝钗就干脆把炮口对准黛玉、宝玉两个人,气呼呼地说,原来这叫做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几句话说得二玉脸红无语,所以说宝钗也不是一味地装愚守拙,温柔敦厚,她一金刚怒目,也够尖酸刻薄的。但是,这场正面冲突也只能说是三角恋爱的情感冲突,很难说她那就是用坚持封建礼教的一套,来抨击二玉的离经叛道。就这个情节而言,我觉得确实分析不出那样的内涵来。
到了第四十二回,这一回写到,因为黛玉在前面玩牙牌的时候所说的牙牌令里,用了《西厢记》《牡丹亭》里的句子,宝钗就要审问她。玩牙牌,说出那样的令词,是犯大忌的。其他人听出来没有,不得而知,可能是没听出来,或许以为不过是两句戏词儿。那个时代封建贵族家庭的青年男女,看《西厢记》《牡丹亭》的戏不算越轨,读那样的书,却要被视为下流行为。薛宝琴作的十首怀古题材的灯谜诗,最后两首牵扯到《会真记》和《牡丹亭》,薛宝钗就“随处装愚”,说:“前八首都是史鉴上有据的,后二首却无考,不如另作两首为是。”黛玉辩解说,戏里有的,李纨也说,说书唱戏,里头都有,甚至算命求的签上的注批里也提到,意思就是可以从读书以外的途径得到那样的信息。李纨最后更明确地说,况且又不是看了《西厢记》《牡丹亭》的词曲,没关系,留着吧,两首诗不用另作。宝琴作诗的情节,已经是第五十一回,但对我们理解那个时代的一种多少有点古怪的封建礼教规范,即可以从戏曲曲艺里头知道,却不许直接去阅读那样的书籍词曲,有加深一步理解的作用。
记得我最初读第四十二回,读到宝钗把黛玉叫到蘅芜院,让黛玉跪下,说要审问黛玉,我就想,啊,封建卫道者和封建叛逆者,这回肯定要正面冲突、决一雌雄了!但是,往下一读,不对,竟是写黛、钗两个人的和好。这一回的回目,不但毫无火药味,倒充满温馨的氛围,叫做“蘅芜君兰言解疑癖”,不是“谰言”而是“兰言”,“兰言”就是知心话;不是引出激烈的辩论,而是解除了对方的怀疑癖病,黛、钗从此和平相处,直到八十回最后。这不是黛、钗合一是什么?
这一回脂砚斋特别批道,今书至三十八回时已过三分之一有余,故写是回,使二人合一。这条批语很重要,她说《红楼梦》这书到第三十八回就已经过了全书的三分之一,可见曹雪芹已经写成的,或已大体拟好回目,计划要完成的《红楼梦》不是一百二十回,实际比这个数目要少。如果是一百二十回,那么到第三十八回就不是过三分之一,而是不足三分之一。估计曹雪芹的书稿至多是一百一十回,很可能是一百零八回。脂砚斋认为,曹雪芹并不打算把黛、钗的矛盾冲突贯穿全书,在全书过三分之一以后,就有意结束她们之间的摩擦冲撞。她那个话,就是说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也是在这一回的批语里说的。她还说,请看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谬也。她已经看到了八十回后黛玉死去后的情节,她那时以为我们这样的后人,这样的读者,早晚也能看到,而且会获得跟她一样的感受。但是,曹雪芹所写的八十回后的文字,后来却被所谓借阅者迷失了,我们哪里看得到,我们只好去想像,但想像黛、钗名虽二人却一身,不知您的想像力是否能达到那个程度,反正,我得坦白地说,困难。
我个人阅读《红楼梦》的感受,首先是黛、钗名不同,人也明明白白地是两个。但是,到第四十二回,她们竟和好了。这也确实是曹雪芹的原笔原意,两个对立面本来可以比喻为两张牌,到这一回以后,却合为了一张牌,一个是这边牌面,一个是那边牌面,密不可分了。曹雪芹为什么要这么写?
更值得推敲的是,曹雪芹让笔下的贾宝玉也对黛、钗合一感到惊讶。第四十九回写到贾母深喜宝琴,连宝钗都醋意大发。宝玉一向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儿,他正怕黛玉因此心中不自在,可是,展现在他眼前的情景,所听到的话语,却是黛也不嫉妒琴,钗也不讥讽黛,大大地出乎宝玉的意外。这时候曹雪芹就写人性了,他怎么写的呢?宝玉看到黛、钗合一,心中闷闷不乐!按说,黛玉对宝钗放心了,也就不会再跟他宝玉就什么“金玉姻缘”使小性子闹闷气了;宝钗不再逮机会嘲讽他和黛玉了,天下从此太平,他耳根也可以大大地清净,应该是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怎么反倒会闷闷不乐呢?这就是人性的奥秘了。爱情的甜蜜,其实其中有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就是恋人对情敌的防备,以及必要时的主动出击。当然,这个部分过分膨胀,闹得沸反盈天,是会恶化爱情的;但这个部分完全消失,面对情敌,甚至在增加潜在的情敌的情况下,居然完全无所谓起来,那么,爱情也就有了缺陷,就显得淡而无味。宝玉面对黛玉真诚地把宝钗当姐姐把宝琴当妹妹待,他就若有所失,就闷闷不乐了。
黛、钗合一,当然不是两个人完全合并为一个人,只是她们不再冲突,从相互防备到相互慰藉,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曹雪芹通过宝玉私下里去问黛玉,给了一个解释。宝玉借《西厢记》里一句话,就是:“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他这是问黛玉,是几时她跟宝钗尽弃前嫌,和好到如此地步的?黛玉就告诉宝玉是怎么一回事儿:她说错了酒令,宝钗不是去向家长告发,而是私下里给她提醒,实际上进行保护,后来更怜惜她寄人篱下,派人给她送来上好的燕窝和洁粉梅片雪花洋糖,从那时候起,她就改变了对宝钗的看法。她对宝玉说,谁知宝钗竟真是个好人,我素日只当她藏奸!宝玉这才明白。
宝玉明白了,作为读者,我们也跟着就明白了吗?我开头,说实话,还是不怎么明白,后来,多读了几遍,又细想一番,才算明白过来。
在那个时代,如果宝钗背靠背地不让黛玉知道,也不摆出正式告密的架势,只是趁一个机会,在她母亲或王夫人,或干脆在贾母面前,聊闲篇地淡淡说起,黛玉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西厢记》《牡丹亭》的邪书词曲,读得入了迷,以致那天玩牙牌,说牙牌令,竟然连续说出了两句。那么,纵使这些家长不至于去追查、去责备黛玉,黛玉在她们心目当中,也会立刻就成为不轨之女。薛姨妈、王夫人本来就防着黛玉,如果不是有贾母在,也用不着黛玉犯错误,她们早就包办二宝的婚姻了;那么如果贾母知道黛玉竟然偷读邪书,喜欢“淫词浪曲”,她在为宝玉选择媳妇的时候,天平就一定会向宝钗倾斜。但宝钗在这样一种情势下,竟然没有藏奸告密,而是把黛玉引到蘅芜院私室,诚恳谈心,不仅劝诫黛玉要小心谨慎,更向黛玉坦白,你还记得那段话吗?宝钗怎么说的?她说,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人缠的。那时候,她家大人藏书里,诸如《西厢记》《琵琶记》,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家里弟兄们背着她看,她也背着弟兄们看,当然,全都背着大人一一看过。这么说,其实宝钗在看所谓“邪书”,读所谓“淫词浪曲”方面,时间比宝玉、黛玉早,种类比他们也多,算得上是个先行者。我们都该记得,早在第二十二回,宝钗就跟他们介绍过《鲁智深醉闹五台山》那出戏里的一阕《寄生草》,如果不是读过那词曲,光凭看戏,她怎么背得下来,而且还能分析出那么多道道?宝钗告诉黛玉,自己其实是个过来人,后来被家长发现,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这才丢开了。当然,宝钗毕竟是宝钗,她免不了对黛玉一顿训诫,说女儿们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黛玉虽然感谢宝钗对她的真诚与保护,却也未必就从此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规范去想去做。实际上在四十二回以后,这两个人大体上还是各行其道,但是双方成了朋友,不再猜忌冲突,合好为一,这是事实。黛、钗合一,不是人的合一,而是人际上的合一。
曹雪芹为什么要这样安排,设计出黛、钗合一的情节?这才第四十二回啊,按全书一百零八回计算,一半都不到,两个本质上对立的艺术形象,就不互相冲突了。这说明,尽管我们后人有的按照现代意识,比较强调黛的反封建和钗的顺封建,喜欢看她们两个一再地冲突。可是,曹雪芹没有满足这种心理需求,他虽然在下面也还是写到黛、钗的重大差异,比如第七十回她们二人所填的柳絮词,仍然各唱各调,大相径庭,但是,起码从写黛玉不再尖酸刻薄,尤其不再对宝钗摩擦冲撞这一点上说,岂不是磨去了她的棱角,减弱了这一艺术形象的抗争性?
我的看法是,曹雪芹他这样设计,是因为在他心目里,黛、钗尽管思想有别,追求不同,但她们同是闺阁囚徒,同样受到封建礼教的压抑,都属红颜薄命,都应给予理解、同情,为之惋惜、哀悼。
第七回,就是周瑞家的送宫花那一回,就写道,薛宝钗胎里带来一股热毒,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暗示,她其实和其他贵族家庭的青春女性一样,从先天说,她身腔里也是一副渴望自由、向往爱情的,热烘烘甚至可以说是热辣辣的灵魂。在这个生命的本原上,她跟黛玉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到了后天,她在封建家长的教训下,就自觉地以自由恋爱、流露真情、张扬个性、独来独往为错,为耻,为罪,为孽,她就以最大的努力来压抑自己,给自己的灵魂降温,一直降到冷冰冰的程度。书里写道——当然,那是一种艺术手法——一个秃头和尚,给介绍了一个奇怪的海上方。那药丸需要怎么配制?我不在这里重复,你应该有印象,就是说,简直难于上青天,几乎牵扯到每一个重要的节气,要求非常地苛刻。那段文字,其实是一个隐喻,就是说她那个生命,年年月月,日日夜夜,都必须战战兢兢,规规矩矩,才能压住先天的热毒,达到所谓端庄贤淑。她的美,书里多次写到,但也一再地点出,那种美,属于“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冷艳。
黛玉一旦听到宝钗口吐心曲,达到理解,当然也就谅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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