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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部分(第1页)

夜来幽幻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夜半了。铁窗外的琴音还在响着。苏轼痛苦的灵魂又飞扬起来。

他想到贬逐生涯开始的杭州。烟柳画桥、荷花游舸的西湖,曾宽慰过一个贬臣滴血滴泪的心;深邃安逸、宁静清远的禅寺道院,曾愈和了一个贬臣怀辱怀恨的创伤;春花秋实,殷情深意的山村农舍,曾拂去了一个贬臣心头的迷雾;论佛谈禅、抚琴歌舞的朋友,曾给予了一个贬臣无尽的关切、无尽的鼓励、无尽的友谊、无尽的勇气;连那载着一个贬臣心声的《钱塘集》,也是杭州给予的!杭州,梦魂萦绕啊!

他想到贬逐生涯结束的湖州。蔚蓝的碧浪湖,曾留下了一个贬臣的足迹;碧浪湖畔的渔村,曾留下了一个贬臣的诺言;湖州城的府衙,曾留下了一个贬臣的惶恐;湖州城的小巷,曾留下了一个贬臣的哭声;湖州城北门外的码头上,曾留下了一个贬臣永远忘不了的眷念,眷念着那些焚香洒泪的黎庶和那位临窗缫丝、飞船赠物的渔女!湖州,铭心刻骨、忘怀不了的湖州啊……

人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啊?若是为了吃喝拉撒睡活着,为什么又要十年寒窗、闻鸡起舞地贪读圣哲先贤的言行,折磨自己呢?若是为了用诗书礼乐填充自己躯壳的空虚,为什么又要步入坎坷曲折的仕途呢?若是为了谋取仕途的高官厚禄,为什么又不安于高官厚禄的享受,梗着脖颈“逆鳞直谏”呢?若这种“逆鳞直谏”出于对君王的忠诚,为什么这种忠诚却引起君王的猜疑呢?难以捉摸的仕宦人生,欲东而西,欲南而北,欲走向九天至美至善的仙境,却落入了九地至罪至恶的地狱,这个谜谁能解得开啊!屈原“问天”,终生不解天道的谜底沉江了;贾谊“问苍生”,半生不解人道的谜底愁死了。这官场上不解的谜底,也将毁掉自己的生命!人来到这个世间,也许本无目的,一切追求和探索,都是一个时代所强加的。幸运者是撞上了机缘因幸运而流芳干古;倒霉者也是撞上了机缘,因晦气而遗恨终生,都并非人生于世的所求啊……

人生原是一股从生到死的云烟,既不值得夸耀,也不值得悲哀。死亡,灵魂上天入地了,荡空游海了,成神成鬼了,无影无形了,无色无味了,不知何处而来,不知何处而去,一切都顺乎自然。留在人世的,只有自己知道的遗憾和忧伤啊……

自愧自疚的遗憾,自悲自哀的忧伤是万古不灭的。由于自己的糊涂、软弱,闯祸累人,累及司马光、王诜、王巩、范镇、张方平、孙觉、李常、刘攽、刘恕、陈襄、刘挚等三十九位朋友,为罪殊深,悔恨不已。狱墙如山,牢房如井,只怕连当面向朋友们致歉告疚的机会也没有了。特别是对君实、晋卿,更有着粉身莫赎的歉疚,君实友中之师,晋卿友中之友,今罪累而至绝境,纵然能以高风伟岸而怜惜原谅苏轼,苏轼魂归泉台,也歉疚而茫茫无止期啊……

苏轼慨然坐起,屈身矮几前,提笔写下了“绝命诗”,以遗弟弟子由: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再结来生未了因。

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

梦绕云山心似鹿,魂惊汤人命如鸡。

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

百岁神游定何处?

桐乡知葬浙江西。

苏轼诗成,恳请狱卒梁成在他“遭遇不测”之后,转遗弟弟子由,梁成默然点头允诺,接过诗稿,藏于怀中。苏轼向梁成深深一揖作谢,便转身倒在草榻之上。他已了却了全部心事,无所挂牵了,在狱卒梁成心事重重地走出牢房落下铁锁之时,苏轼已然入睡,且鼾声如雷。

也许因为新来的罪犯在旁,狱卒梁成害怕苏轼托付遗诗之事泄漏获罪,也许梁成阴负监视苏轼一举一动之责,他在走出牢房之后,便片刻不停地把苏轼所遗弟弟子由的诗作交给了狱吏,狱吏连夜就上呈了福宁殿。

天亮了。新来的罪犯在苏轼依然如雷的鼾声中,从屋角站起,立即收拾起席片被褥,走向牢门。在踏出牢门的刹那间,他停住了脚步,望着熟睡的苏轼,诡秘地一笑,返身走到苏轼草榻前,在苏轼的屁股上踢了一脚,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苏轼睡得香甜,仍不见醒,只是翻了一下身子,又打起鼾来。新来的罪犯微笑摇头,咽下涌在嘴边的话语,快步走出了牢门。

苏轼做梦也不会想到,与他同室一夜的“罪犯”,原是皇上赵顼亲自派来暗中查访的小黄门。

篇二十 汴京 延和殿

“乌台诗案”在皇帝赵顼新的需要中了结了 苏轼走出监狱,在歌伎的梅花棚里,“无可救药”地依然唱着他心中的歌

黎明时分落下了一场寒霜,大地一层霜白。冬天的寒意,笼罩着大宋京都的清晨。

皇帝赵顼因苏轼一案的困扰,夜不能寐,今日起床,已是辰时。早餐之后,他坐在福宁殿御堂里的一盆炭火旁,拥着裘袍,品着热茶,阅览着御史台监狱狱吏连夜上呈的苏轼遗给弟弟苏辙的两首诗作,听了小黄门关于苏轼在狱中一夜举止的禀报,心底一松,口中吐出一声喟叹:“苏轼终不欺朕,看来还是有忠耿之心的……”

他欣赏苏轼这两首诗中的开头两句:“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这不是在乞求朕的恩赦吗?这不是在忏悔自己的罪过吗?

他叹服小黄门禀报中所说的“苏轼鼾声如雷”。在身陷监牢、负咎顶罪、剖心露胆,连续两个月“自注《钱塘集》罪思”刚刚搁笔之后,在自度必死的悲哀中,竟能酣然入睡,而且鼾声如雷,真是不可思议!苏轼如此,可见其心底纯净、胸怀坦荡、灵魂高洁,足以消除朕心中的疑虑。苏轼诗赋文字谤世有罪,但心中无鬼,朕终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以律行刑。

苏轼一案的成立,是李定、舒亶、何正臣等人忠君之心的表现,是朕同意的,只是举事焦躁,牵扯过多,而且触及皇室后宫,引起了朝野的惶恐和不满,导致了今日纷乱的局面,反而提高了苏囗的身价,扬张了苏轼的声名,使苏轼成了体现朝野人心的人物。苏轼的才华横溢、诗文影响、领袖文坛也确实具有质孚众望的资格。朕既不能背离民心以诛罚之,则当顺应民心以利用之,朝政上的事情原本需要“纵横捭阖”。“纵横”乃刚柔之术,“捭阖”乃阴阳之道。该是运用苏轼的这两首诗文平息京都人心的浮动、朝廷重臣的对立、两宫皇太后的不满和天下文人人人自危的时候了。

“纵横捭阖”,皇帝赵顼立即密封了苏轼《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作二首授狱卒梁成以遗子由》的诗作,并派亲信宦侍梁惟简呈送庆寿宫里重病卧床的太皇太后。

年已六十四岁的太皇太后,自从五年前皇室那场纷争爆发之后,便很少对朝政发表议论,即使在嘻嘻哈哈的谈笑中,也不再寓政于乐了。老而讨嫌,似乎是人间铁定习俗,再孝顺的儿女,也讨厌老人絮絮叨叨的啰嗦,尽管这个“啰嗦”全是处世做人的真理。在这五年来自制自忍的寂寞中,她的身体急剧地衰弱了,隔三差五的小病小灾,也在浸蚀着那颗慧敏机智的老辣之心,凡事也就睁着一只眼睛、闭着一只眼睛地放过了。苏轼一案的出现,却使她不安。疯狂株连,使她震惊。对驸马府的抄查,使她愤怒。文字成狱,与秦之“焚书坑儒”何异?一个帝王若惧怕诗赋文字的讥讽,这个朝代也就开始衰微了。特别是满城艺伎、黎庶歌唱苏轼诗词的声浪澎湃,逾月不停,日趋高涨,使她内心惊悸;朝廷百官的分派对立,宰执重臣的形成水火,使她寝食不安。

她联想这五年多来朝廷接连出现的“吕嘉问市易违法案”、“曾布沮害市易案”、“李逢、刘育谋反案”、“吕惠卿华亭弄权奸利案”、“王雱弄权蒙混案”、“王安石蔽上欺君案”……隐隐约约地感到,“变法”十二年来,从司马光、苏轼离开朝廷之后,这些层出不穷的案件和纷争,似乎早已离开了“变法”的正道,蜕变为权力的争夺了。现时,宰执重臣们虽然都在高喊“变法”,但实际上却是借“变法”之名而阴行其私,还有谁能像王安石、司马光、苏轼那样认真地为“变法”的成败而严肃地进行争论呢?然孙子赵顼现已三十二岁,当皇帝已经十二年,早已过了“耳提面命”的岁月,提醒不得,指点不得。忧郁使病情恶化,她终于病倒在床榻,再也挣扎不起来了。

但她尚清醒。王安石贬居江宁之后,大宋江山的安危,赵氏社稷的命运,都操在皇帝一人之手。她赞同御史台官员们“强化皇权”的努力,权力的集中是医治纷乱和分裂的有效药方。但权力的集中也会造成万马沉暗的死寂,也会导致奸人谗人的诞生。这个局面终于悲哀地出现了。她了解自己这个孙子,有中兴大宋之志,无中兴大宋之智;有开拓创新之心,无驾驭风云之胆;有容人纳谏之量,无识能任贤之明;有负重耐劳之魄,无高瞻远瞩之魂。守成尚可,创业难啊!园圃里养大的花木,毕竟不是凌云斗风的松柏。岐王颢呢?嘉王君页呢?同样的柔草,只怕连“守成”二字也做不到啊!

在这场因苏轼一案引起的对立纷争中,皇室后宫的卷入,将会带来不可收拾的恶果,不仅会使心存猜疑的孙子依从于御史台李定等人的摆布,而且会使皇室遭受猜疑的王公近臣陷于苏轼一案的株连追究之中。自己一旦撒手离去,鲜血就会飞溅在皇室。历朝历代帝王之家的骨肉相残、箕豆相煎,不都是由猜疑而引发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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