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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部分(第1页)

御堂的门“吱”的一声被推开,同修起居注王安礼轻步走入,跪倒在御案前,叩头轻声禀奏:“臣同修起居注王安礼叩奏陛下,苏轼一案,勘治入狱已逾两月,朝野震动,后宫惊傈,臣奏请陛下格外开恩,宽宥苏轼、王诜,以恩市天下人心,以孝奉两宫皇太后……”

“以孝奉两宫皇太后”,皇帝赵顼喃喃作声自语,抬头望着王安礼,目光黯然。

王安礼从怀中取出“书场浪子”千里送来的“奏表”,恭呈于皇上:“陛下,一个北望京都之老臣,托臣转呈‘奏表’于陛下……”

皇帝赵顼猛有所感:“是介甫先生吗……”

“陛下明察。臣之家兄王安石,远居江宁,闻苏轼入狱而惊骇,特上书陛下陈述所见。因其对苏轼一案茫然无知,且生性执拗,所奏之言,恐多偏颇,乞陛下明断而赐教。”

赵顼急忙离开御案,从王安礼手中接过“奏表”,坐于软榻,移来烛台,凝目阅览起来……

史料和宋人笔记有载:“乌台诗案”,上以公(王安石)王方为决。十分可惜的是,史料所记载的这封信的原文未能留下来,使今人无从一睹那为了崇高的友谊而披肝沥胆的精彩文字。

王安石的人格力量深深触动了皇帝赵顼,他的神态极肃穆凝重起来。三年前,王安国遭吕惠卿诬陷而放归江宁,王安石不曾上表求情;两年前,王雱因“弄权蒙混”而获罪,王安石不曾上表求情;默默承受了“失弟丧子”之哀。今天,苏轼获罪入狱,其罪为讥讽新法,讥讽王安石的所作所为,可王安石忘私为公,以负罪遭贬之躯,冒死为苏轼求情!这仅仅是友谊的相怜相助吗?

皇帝赵顼的眉头渐渐舒展了。文字成狱,天下箝口,表面上人心归一,实际上背非阴行,江山虚假的稳固终不可待!唐太宗优容文人才士之策,让文人说话,让才士牢骚,为天下不满的怨言怒情开设了一条发泄排解的渠道,并借这个“渠道”揣摸和掌握世情人心,遂成千古之业。唐太宗之后的几个皇帝,沿守此策,遂有了李白、杜甫……把盛唐推向了辉煌。后来唐代诗人白居易写过一篇《长恨歌》,揭露唐玄宗李隆基的荒淫无道,玄宗的子孙也不曾因此而文字成狱啊!

皇帝赵顼从软榻站起,朗声而道:“介甫先生析事明澈,析理精深,朕受教矣!苏、王之政见,形若水火;苏、王之交谊,心犀相通。净友之谊,决非私情,乃人间至高至美的情谊!”

王安礼放下了一颗惶恐的心,叩头告辞。皇帝赵顼挽王安礼之手而戒之:“卿会,幸勿泄言。朕将从速了结苏轼一案!”王安礼再次重重叩首。

篇十九 汴京 御史台监狱

泪渍纸笔,诗魂在炼狱中升腾着 苏轼超越痛苦的灵魂,在寻觅着另一种人生的境界

御史台监狱,坐落在内城东城街北面的尽头。高耸敦实的灰砖墙垣,圈围着人间一团暴戾之气。监狱门前担任警戒狱卒的顾盼狞恶,又为这团暴戾之气染上了一层沉重的恐怖。监牢屋檐下风动“叮当”的铜铃声,哀哀怨怨地飞出高墙,使这条街巷充塞了阴沉疒参人之感。

苏轼被关押在墙垣中央一座隔绝四邻的牢房里。这间牢房,坚壁如井,阴暗潮湿,铁窗尺许,牢门两重。清晨,阳光从洞窗射入,在昏暗的牢房上空,斜拉起一束亮光,如利剑,如白素,如飘入的一片白幡,它显示着昼夜的更迭,也给人以死亡临近的联想。牢房一角,是一片无床草榻,供苏轼席地而卧。因床高三尺,可借以悬梁自尽,故撤而不设。铁窗之下,特为苏轼增添了两件“奢侈”之物——一盏油灯,昼夜不熄;一张矮几,可供写字。苏轼以诗赋文字犯罪,自然要以文字招供。

看守苏轼牢房的狱卒名叫梁成,年约四十岁,性情和善,木讷寡言,没有一般狱卒那种刁怪和凶狠。也许苏轼案情的特殊引起了他的同情,也许苏轼文人的随和引起了他的好感,也许他负有特殊的使命,每天定时地为苏轼送水解渴。端水洗漱,并取送苏迈进来的饭食竹篮。在面对苏轼的时候,他总是唉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便不再开口。

“幽幽百尺井”的狭窄监牢,用隔绝狱外一切讯息的寂寞,折磨着才华横溢、恃才傲物的苏轼。他不知道京都瓦肆艺伎们为营救他而掀起的演唱浪潮,正在震动着朝廷;他不知道弟弟苏辙为营救他已上表皇上,乞以自身官职,为他赎罪,并已把他的家眷由湖州接到应天府;他不知道吴充、冯京、章惇、王安礼、范镇、张方平等人为营救他而上疏抗争;他更不知道王安石已从千里之外的江宁,把营救他的“奏表”送进了福宁殿。儿子苏迈是每天三次送膳进狱,但都被狱吏禁步于牢房之外,既看不见儿子的形影,又听不到儿子的声音,自然更不会有狱外的消息传入。他惦念着狱外被此案累及的朋友们,他惦念着京都西冈父亲留下的老屋和留守老屋的老仆,他惦念着十年离别、十年挂牵的歌伎琵琶、胡琴、倩楚、丽玉等人,他惦念着京都熟悉的一切。可他如今能够得到的,只是竹篮里无言的菜蔬饭食。四壁无言,草榻无言,油灯、矮几无言。寂寞凝滞着他天马行空的才思,冰冻着他豪爽奔放的热情,在累日累夜的孤独中,咀嚼着离开人群、失去自由的苦涩,他憋得快要发疯了。

“举止触死壁”的阴森监牢,熬煞人类尊严的狱俗狱规,已使苏轼须发疯长而散乱、衣裳褴褛而污浊。御史台大人们的顺蔓摸瓜、诗文株连,三十九个朋友的文字成党,已使他精神溃散,心力大亏。勒令他“自注《钱塘集》罪思”的用心阴毒,更使他心慌意乱、手脚无措。天日昭昭啊!这一切也许都是命定的,诗词原本就是引人联想、引人猜度的任意物,仁者可以见仁,智者可以见智,强人可以寻得杀人放火,执权者自然可以觅得“讥讽谩上”。诗赋往还,原是诗人、词家之间的常事、趣事,但在御史台大人们的眼睛里,却成了鬼事妖行。苏轼顿足叫苦、仰首而叹,对生的欲念似乎已经淡漠,对死的恐惧似乎已经消失,对仕宦人生的向往已经完全泯灭,在咨嗟怨愤的躯壳里,似乎只留有一颗钟情于诗的灵魂,寻求着超越痛苦的另一种人生境界……

“苦泪渍纸笔”,他跪地屈身于矮几前,守着一盏如豆的灯光,面对《钱塘集》,“剖心露胆”地“自注”着“罪思”,并在这种文字中完成着灵魂新的飞跃。

他知道,御史台大人们这“自注”的招数,是一个居心毒恶的阴谋,是一个陷阱。自注《钱塘集》的一笔一墨、深浅正误,都是逃不出御史台大人们设置的罗网的:白纸黑字的辩解抗争,可以构成“抗拒”之罪:“诚恐诚惶”,可以构成“慢上”之罪;一时不慎,可以构成“死而不悔”之罪;遗忘疏漏,可以构成“避重就轻”之罪;如实招供,也可以构成“借机反攻”之罪。唉,仕宦人生原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会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伟业,却被官场上的诡诈、残忍、利欲、权势腐蚀得变形、变质,变得谎谬、冷酷了。“

他知道,“自注”就是自筑断头台,就是自掘葬身墓。但他不愿逃避、躲闪,更不愿矫作辩解、借词推托。“早岁便怀齐物志,微官敢有济时心”,诗词出于自己之口,落纸于自己之笔,是自己灵魂的袒露,是美是丑?是对是错?是真是假?是功是过?都留给久远的未来,留给未来一个赤条条不带一丝掩饰的“新我”。其实,又何必寄托“新我”呢?当虫食风化了这七尺皮囊之后,真正能够留下的,也许只有这《钱塘集》中一颗飘缈的诗魂了。感谢御史台大人们阴曲莫测的用心,恩赐苏轼以机缘,为这颗飘缈的诗魂更确定地打下苏轼的印记。

无疑“自注”完成之时,就是自己生命了结之日。他不愿拖延时日,给仇者以谈笑之话柄,使亲者延长痛苦的折磨,更不愿混淆是非,作贱自己,给后人留下一笔糊涂帐。

他在自注“罪思”中,用“史笔”作释,在一部《钱塘集》的字里行间、眉头页脚,用清秀的蝇头小楷写下了每首“讥讽朝政”之作的写作时间、地点,抨击事物、寓意情怀、灵感希冀等详尽文字。

他在自注“罪思”中,明确阐述了自己的政见,并对别人的政见作了自认为公正的阐述,清清爽爽,毫不含糊。

他在自注“罪思”中,对自己讥讽朝政不实不妥之处,明确地进行了自我匡正,也继续抨击别人政见实施中的不妥不实。

他在自注“罪思”中,“更加激越地为民间的疾苦呐喊,并仍在讥喻某些”新政“。

当然,他在自注“罪思”中,也继续向他的皇帝袒露着忠耿的心迹,吐露着屈原那种“怨愤而不愿他去”的情怀。

十月二十三日,苏轼入狱已六十五天。

这天午后,苏轼跪于矮几前,正在自注《钱塘集》中的最后一首诗作,监牢的门“啷当”一声打开,一个罪犯被狱卒梁成带入牢房。苏轼抬头一看,这个罪犯年约三十岁,面目清秀,举止文雅,虽衣着不整,蓬头垢面,神态中却带有几分矜持。苏轼正欲起身迎接,打个招呼,罪犯却把头一摆,把腋下夹带的一卷被褥铺在牢房一角,纳头躺倒,闭目箝口地歇息了。

狱卒梁成似乎要排除苏轼心中的狐疑,哀叹一声,喃喃叨咕:“牢里都住满了人,先在这里住下吧!能到这里来的人,案情不轻啊……”说着,梁成锁上了牢门离开了。

苏轼望着同室的囚人,心里骤然浮起一种同病相怜之感,由衷地想和新来的囚人说说话、解解闷。但对方毫无理睬之意。苏轼吁叹一声,回过头来,专意进行“自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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