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的工人们忙碌起来,系缆绳的系缆绳,甩靠圈的甩靠圈,上踏板的上踏板。一片忙乱之后,轮船甲板上的铁栅栏打开来了,拥挤了半天的旅客如同晨起出圈的鸭子,手忙脚乱、前拥后挤、呼儿唤女地冲过踏板。一霎时,上海话,无锡话,通州话,海阳话,沸沸扬扬地混杂一片,声高声低,此起彼伏,码头上像是成了一个推销贩卖沿江方言的市场。有人肩上的扁担戳了别人的后脑勺,有人的鞋子挤掉了,还有人抱着一筐吱哇乱叫的小猪,不识时务地拱来拱去,惹得几个穿旗袍的上海女人尖声叫骂。
人群就这样潮水一样地涌上码头,又潮水一样地四散而去。
散去的人群中,有两个衣着时髦的年轻人颇为引人注目。男的高高个子,戴一顶巴拿马草帽,穿白色棉麻西装,皮肤白净,鼻梁高挺,唯一双眼皮略显下垂的三角眼令人不快,那眼珠也滴溜溜转得过于灵活,差不多的陌生人对这双眼睛是极其不能放心的。他胳膊上挎着的女人不过二十出头,波浪形的长发鬈出十足的妩媚,皮肤是上海女人特有的那种透明的苍白,尖俏俏的瓜子脸,瓜子尖上不偏不倚长出一颗黑痣,这就使她原本平常的面孔平添出许多生动,使人睁眼闭眼总觉这颗黑痣在不远处活泼泼地跳舞。
男人便是十年前被逐出门的济民的儿子克勤。女人叫语嫣,是他新勾上手的姘头。十年中克勤在上海租界里东混西混,投靠在杜月笙弟子的门下,小打小闹地贩几包烟土,没发什么大财,世面是经见过不少,自觉今非昔比,遂有了回海阳显摆一番的意思。自古以来中国男人的心里脱不开一个“衣锦还乡”的情结,凡在外面发财发迹的,山高路远总要回乡一趟,否则死不瞑目。克勤同样如此,他得让董家的人看看他春风得意的样子,看看他的洋场派头,他的上海女人,要不然这十年在外面混得有什么意思?
克勤一手提一只小小的皮箱,一手挽着千娇百媚的语嫣,心情很好地走在海阳古旧的青石街道上。他第一个碰上的是董记绸缎店的王掌柜。这使克勤略微有点遗憾。按他的心意,最好马上碰见伯娘董心碧,或者他的任何一个漂亮的堂姐妹。潜意识里她们才是他最想炫耀的对象。
王掌柜站在店门口,眯缝着眼睛,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一对时髦的上海人。克勤的第一个感觉是老头子认不出他来了。他想要么是他的变化太大,要么是海阳人已经把他从记忆中抹去。十年真是个不短的时间,他惹出那桩风流孽债被赶出家门时,才是个刚满十六岁的半大孩子啊!
克勤停下来,很洋派地摘下帽子搁在胸口,对王掌柜微微点一点头,说一声:“不认识了?”
王掌柜惊讶地抬了头,盯住他好一番打量。“先生你是……”
“董克勤。”克勤眉毛一扬,仿佛很随意地说出这三个字。说完他把帽子重新戴到头上,拍一拍语嫣的手背,转身就走。他能感觉到背后王掌柜的吃惊。这就是效果,他得意地想。他知道不出半天海阳城里会流传开董家大公子突然回来的消息。
走下莲花桥,路边有个代写书信的小摊子,一个瘦成干虾模样的老头儿弓腰曲背地趴在矮桌上,一边听旁边的乡下老太太说话,一边往纸上写。他长着一双跟克勤一模一样的三角眼,因为低着头,下垂的眼皮几乎遮盖了整个眼睑,越发地显出老相。抓笔的那只手活像个鸡爪,指骨细长,带点痉挛地弯曲着。下巴上的一撮山羊胡子又黄又细,将他原本瘦长的脸无限制地延伸下去,远看简直就有点怪模怪样。
语嫣不耐烦地扭一扭身子,示意克勤快走。克勤小声说:“那是我爹。”语嫣“啊”了一声,似笑非笑道:“就是跟你抢一个女人睡觉的爹?”克勤扑哧一笑,在语嫣胳膊上用劲捏了一把。语嫣夸张地叫起来,像被蜜蜂蜇了一样甩着手臂,引得路人好奇地看她。
克勤丢下语嫣,自己朝那写字摊走过去。事隔多年,他仍然记得爹当时站在绮凤娇门外的惊恐的脸色。当时他和绮凤娇都认为门外只有心碧,谁知开了门却看见自己的亲爹。年轻的克勤在那一刻委实感觉到狼狈,因此他在心里整整把心碧恨了十年。
克勤站在写字摊前,曲起中指,用关节处轻轻敲一敲桌面。济民这一封信正写到收尾处,见有人敲桌子,以为又来了主顾,头也不抬地招呼道:“客人等一等。”克勤笑嘻嘻地说:“你看我是客人吗?”济民这才一怔,停了笔,用劲抬起耷拉的眼皮。济民还不糊涂,只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儿子。他的手抖了一下,一团墨汁浓浓地滴下来,在刚刚写完的信纸上涸出一块污迹。旁边的老太太心疼不已,连连抱怨。克勤很派头地扔出两张票子,叫老太太另找人写去。济民哪里舍得?一把将票子掳了去,叫儿子稍等等,他手忙脚乱换了信纸,将那信龙飞凤舞重抄一遍,写了信皮,封好口子,交给老太太,这才收摊歇工。
克勤不无嘲讽地说:“做得这么巴结,怕是赚不少钱了吧?”
济民听出儿于口气里的不敬,也不计较,扯扯自己身上皱巴巴的衣服:“你看我从头到脚的行头,像是赚钱的样子吗?”
克勤作势地耸耸肩膀:“那不一定哦!你赚了钱藏起来,我怎么能知道?”不等济民答话,他一挥手又说,“别怕,我不是回来找你要家产的,我现在有钱。”
济民慌忙朝他摇手,又小心翼翼地往四面看,凑近克勤小声说:“可别说你有钱。现在海阳城里是共产党的天下,共产党不喜欢有钱的人。”
克勤“噗”地一笑:“我怕个什么?共产党国民党都跟我没关系,我要来就来,要走就走,谁还能拿我怎么样?”
济民急得跺脚:“小祖宗,这是在大街上哎!你不能少说两句?”
克勤无奈道:“好好,不说,不说。”
语嫣跑过来,好笑地看他们父子两个斗嘴。克勤得意地把语嫣往前一拉:“看看吧,上海姑娘是不是比海阳的要出趟?”
济民牙疼似地吸一口气,把克勤拉到旁边:“这么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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