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民牙疼似地吸一口气,把克勤拉到旁边:“这么说,你不跟绮凤娇……”
克勤摆摆手:“老黄历啦!她早死了,骨头都好打鼓了。”
济民目瞪口呆地望着克勤:“死了?”
克勤说:“抽大烟抽死的。她没福气。”
济民的脸上就有几分哀伤。
克勤嘻皮笑脸说:“你还真想着她?”
济民叹一口气:“我是认真喜欢她的。”又说,“早知道如此,你当初何必……”
克勤把手一摊:“她那时铁了心要跟我,我有什么法子?”
济民不再说话。
中午是克勤作东,把济民带到老松林菜馆吃饭。克勤存心要在老爹面前摆阔,大盘小碗点了一桌子菜。济民却是提不起兴致,眼面前晃来晃去总是绮凤娇的影子。一会儿想到她在中秋之夜喝酒微酣的娇嗲模样,一会儿想到月光下的那盆树桩盆景,再而又是黑夜里虚掩的六角小门。他想老天爷可真是作弄人啊,得到她的不当宝贝,宝贝她的偏又得不到,生生的就让这一缕香魂去了。
无巧不巧,在他们三个人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克俭带着绯云也进了菜馆。
克俭这年刚满十八岁,绯云与他同庚。从克俭十岁逃难到乡下住在薛家,而后薛家又反过来避难到城里,两个一直是青梅竹马地长大,心碧和暮紫早已经默许了他们的亲事,只因为年纪尚小未曾正式行礼罢了。十八岁的克俭长得唇红齿白,宽额凤眼,开口是笑,不开口也是笑,活脱脱一个心碧的模样,人见人爱。大娘娘心锦常说,好在是个男孩子,若这副面孔生在女孩子身上,可不要迷死一城的小伙儿?相比起来,绯云倒不及他的俊秀。不过绯云也有绯云招人喜欢的地方。因为自小在乡村里长大,绊云的发育显得比同龄女孩子要充分,眼儿亮亮的,脸上红红的,胸脯子挺挺的,一条黑油油的大辫子直拖到屁股,走路时辫梢甩来甩去,活像一尾泼喇喇跳动的鱼,叫后面跟着的人看得眼花。她通身上下带着水样的清新,水样的鲜纯,走到哪儿,旁人都能从她身上嗅到那股子湿淋淋的水气。这两个人走在海阳城里,简直就是一百个惹眼,一百个般配,连心碧看着都觉得开心,庆幸自己有这样的子媳是天大的福气。
此时克俭和绯云走进菜馆,座中的克勤和语嫣顿时都觉眼前一亮。克勤是因为久居上海,看够了大城市女孩子修饰作态的美,绯云的纯朴鲜灵便令他耳目一新,仿佛吃惯了鸡鸭鱼肉的人偶然吃得一筷子野菜,满嘴的鲜香顿时让他不忍停著。克勤的眼睛就是这样盯在绯云脸上,其贪婪其赤裸是海阳城里的小伙子所望而不及的,连生性厚道的绯云都感觉到了这双陌生眼睛的注视,原本红润的面孔越发娇艳如花,亮亮的眼睛如同花中羞怯的露珠儿,遮遮掩掩地滚来滚去。
语嫣则是惊讶于克俭的俊秀。她原本以为自己见识过的男人够多了,如克勤这样的已经算得上仪表堂堂,岂不料小城里还有更加出色的男孩儿,语嫣一见之下,心里惊叹不已,忍不住心旌摇荡,一双媚眼马上展开了攻势,在克俭身前身后织出密密的一片网。
克俭毕竟是小城里长大的孩子,除绊云之外没有接触过另外的女性,在男女间的事情上属于懵懂愚钝的一类,当下没有理会语嫣的目光,只把注意力放在绯云身上。他拉了绯云的手说:“讲好了来吃油烹大虾的,怎么又要走?”
绯云侧过身子,躲开克勤那双过于赤裸的眼睛的注视,红了脸说:“这儿人多。”
克俭这才抬头去看克勤那一桌子。他看见二叔济民在座,不能不过去打一个招呼。济民这时借酒浇愁已经喝得有几分迷糊,指点着克勤和克俭说:“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两兄弟都不认识了。”
克俭被这一说,“呀”地一声大叫。他真是没想到眼前就是堂兄克勤。克勤被逐出家门时,克俭年纪尚小,印象并不是十分深刻,此时见这么个时髦派头的上海人站在面前,心里免不了一阵欢喜,十分亲热地上去跟堂兄见面,眉里眼里都是笑意。
克勤自然也是高兴。不为别的,他刚才已经猜出了克俭和绯云的关系,想着这个山青水秀的女孩儿既然是堂弟的人,日后接触的机会不愁没有,凭他的手段,海阳城里有哪个女孩子能逃得脱身?
同样高兴的还有语嫣。风月场中的女子看人看事都透着精明,克勤对绯云不加掩饰的贪婪,别人蒙在鼓里,语嫣却是一眼看得透透的。她心里暗自高兴,因为如此她可以腾出时间精力去亲近克俭,她对这个漂亮的大男孩真的是一见倾心。
两个人各自心怀鬼胎,只可惜克俭和绯云一无所知。
新四军江海纵队和国民党整编四十九师在离海阳城不远的老龙口举行了一次庆祝抗战胜利的联欢大会。其实这些日子里国共分裂的前景已经十分明朗,双方暗地里都在加紧防备,随时准备在第一枪打响之后掌握主动。又因为这第一枪至今未响,双方又不得不做出国共一家的样子,客客气气,有来有往,只想着能让对方蒙在鼓里最好。
刚收过庄稼的平地被一盏盏汽油灯照得雪亮,新四军纵队首长亲自来参加联欢,并且从总部请来文工团,演了一台气氛热烈的歌舞节目。国共两边的士兵们都欢眉笑眼看得津津有味。他们不知道内战的阴影已经向他们逼近,八年抗战目睹了太多的死亡,此时他们是全身心地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
思玉在人堆里跌跌绊绊地走着,借着台上汽油灯的光亮寻找之诚。
自从在上次对日作战中不幸负伤,思玉总觉得之诚好像变了一个人。打伤的那条腿再不能恢复原状,走路免不了一拐一拐。随之而变的是脾气,从前的快活风趣像车胎走气那样一夜间消失,一个人骤然间老了几岁,沉默寡言,暴躁易怒,三句话不到就要摔盆子砸碗地发火。思玉每见他狂怒失态的样子,心里涌出来的只有内疚,她认为这都是四妹烟玉的过错,虽然到最后烟玉跟那个叫住久间的同归于尽,但是之诚的腿毕竟因她的假情报而负伤致残。思玉每想到此,就不知道如何来偿还之诚的不幸,她以一百倍的耐心和温柔来对待之诚,小心翼翼控制他的情绪,全心全意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好在之诚本性良善,把思玉对他的好一点一滴记在心里,无人处常常拉着思玉的手说:“我又发脾气了,你真的不恨我?”思玉就嫣然一笑,答:“我们是谁跟谁呢?你心里有火,不朝我发,还能朝你的长官士兵们发?”之诚心里越发懊悔,一言不发地将思玉拥在怀里,两个人孩子样地脸贴脸哭一阵笑一阵,完了擦擦泪各人做各人的事去。
思玉常常想,这世上最配得上她的只有之诚,与之诚最相配的就是她思玉。他们每哭一次笑一次的时候,两个人就往对方心里更深地迈了一步。如今他们已经各自在对方那边盘根错节了,他们的肢体和血脉都已经绞缠在一起,分也分不开,砍也砍不断了。思玉甚至想,他们或许根本就是为对方而生的,他们的气质、脾性都这么相像,两个人当中换了任何一个,都不会有他们之间的丝丝入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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