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次日正午,阮元的船过了钱塘江,未初时分,阮元一行便回到了学政署,阮承信,孔璐华等人自是大喜,连忙摆宴接风。宴席之间,孔璐华也给阮元讲起了袁大郎的故事。
原来袁大郎送礼当日,孔璐华便已猜出,袁大郎多半是想要阮元帮忙办事,而他所送之礼也另有心机,一旦阮承信拒绝收礼,他就会用这些礼物反过来要挟阮承信,只要阮承信不答应他,就立刻给阮家扣一个尖酸刻薄、冷酷无情,甚至惺惺作态的帽子,让阮家下不来台。既然袁大郎设下如此连环之计,自己也自当全面应对才是,于是一边记下了箱子的封装样式,一边打开了箱子。
之后阮家人才发现,袁大郎这几口箱子,送得确是心思深重,每个箱子,里面都分了三层,上一层有的是新鲜果蔬,有的是上等绸缎,第二层有些家居挂饰,大多则是瓷器,最下一层,则整整齐齐的排放着银锭,每箱约有二百两,共是八百两现银。
阮家诸人见了,也渐渐清楚了袁大郎用意,他是想着一旦事情被阮家拒绝,便拿出已经腐坏的果蔬和点心,向外人宣称阮家刻薄,为了家中清誉,竟随意糟践这些食物,又或者也已想到,只要阮家将自己拒绝,自己便寻个旁人不注意处,将箱中瓷器摔坏,反正无论怎么做,阮家都会给人不近人情的风评。如果阮家人打开了箱子,那就是一边想收礼,一边忸怩作态,传了出去,更显虚伪。
对于这些可能发生的情景,孔璐华也做好了应对之法,首先,她通过样式比对,发现箱子封装应在城里的方裕和杂货铺,于是便遣蒋二联系了铺子,一有袁大郎风声,立刻重新将箱子封上,其中果蔬,也都在袁大郎走后换了新的。孔璐华又派出家人,时刻盯在杭州北门两处城门,看着袁大郎动向,算准了时日之后,再及时装回数量相同的果蔬,顺便把瓷器周围也放上了棉絮,这样即便袁大郎要故意损毁瓷器,也无法得逞。袁大郎这次一进杭州,便已被阮家人得知,随即方裕和的伙计将箱子重新封好,送回了阮家,这样摆在袁大郎面前的,就是和他半个月前送来一模一样的箱子。只不过里面的事物,阮家人已经一清二楚。
至于点心,更加容易处理,孔璐华很快就让莲儿查出,点心乃是聚香斋点心铺最新的样式。与箱子一样,袁大郎前面一进阮府,聚香斋就将新做出的点心依样包装,从后门送进阮家。无论外观,还是里面具体点心样式,都与袁大郎送的一般无二,外人又哪里知道其中有何区别?是以袁大郎见了孔璐华言语从容自信,又让人先把箱子抬出,便已清楚,孔璐华定是早已知道了箱中所放竟是何物,而即便他打开箱子,里面也只有完好无损的瓷器,新鲜依然的果蔬和点心。到时候阮家全无刻薄之名,能被外人所知的,也只有自己行贿送礼的丑事。是以眼看阮家之行,自己全无胜算,袁大郎也只好识趣的离开了阮家。而孔璐华虽是出了些银钱采买果蔬点心之物,却也让一场潜在的危机,就此化于无形之中。
“那袁大郎被爹爹严词拒绝的时候,还想着用礼物要挟爹爹。可他却不知,他从入府之时起,所有一言一行,就尽数不出姐姐所料了呢!”谢雪说起孔璐华这番应对之法,也是不住的叹服。
“哪里哪里,不过是小事一桩嘛。”孔璐华虽然谦逊,心中却也暗自得意,随即侧过身子,看着阮元神色。原本以为自己立下如此大功,阮元定要大大夸赞自己一番。可没想到的是,阮元只是点了点头,说了句“夫人辛苦”,如此而已。
而这日的接风宴,阮元似乎也没有多大兴致,只挑着几道菜尝了几口,便不再动筷了。看着阮元这番黯淡神色,孔璐华先前的喜悦之情,竟被冲散了一大半,待得午餐结束,心中更是只剩下恼怒,再无喜悦之情了。
饭后思来想去,孔璐华心中总是不快,自己应对外人这般从容,又兼大获全胜,阮元却想应承了之,哪里有那么容易?想到这里,孔璐华也不禁到了前厅,来找阮元,想着抱怨一番,却发现前厅空无一人,好容易寻了小半个时辰,才在定香亭畔的竹林里看到了阮元的影子。
“夫子,今日是怎么了?怎么从你回来开始,就这般不高兴呢?要不你也看看夫人,怎么样,夫人今日好看吗?”孔璐华虽是有些抱怨之情,却仍是笑着走近阮元。阮元抬头看时,只见夕阳渐渐西下,孔璐华优雅的身影倒映在影桥之畔,正与对岸的定香亭相对而立,一人一桥一亭,相映成趣,再是惬意不过,也不由得笑了出来,道:“夫人今日,自然是很好看了。”
“那你多看看我嘛。”孔璐华渐渐走近阮元,也在他身旁坐了下来,道:“夫子,你这一去督学,过了两个多月,我也很想你呢。再说了,今日我这番妙计,帮你送走了一个烦扰之人,你应该开心才对啊?怎么整日闷闷不乐,好像夫人做错了什么事一样呢?”
“夫人做得很好啊。”阮元笑道。“夫人为了家事操劳,我自然要感谢夫人了。不如这样,再过两日,我让文如帮你画幅画,就画你站在影桥之畔的样子,刚才我看了,很好看呢。”
“夫子,文如姐姐这才学画不到一年,一时是画不好的,等姐姐画得好了,我们也不在这里住了,只好画别处景象了。夫子,看你样子,也是心中有事吧?倒不如……夫子若是在外面受了委屈,也尽管说出来,这袁大郎如此心机,夫人我都不放在心上,想来外面即便有些跳梁小丑,也不碍事的。”孔璐华道。
“夫人,你嫁了我以后,我这也算和圣人沾亲带故了,又哪有几个不识趣的小丑,来让我受委屈啊。只是……”想起这一年在外所见种种,阮元心中也不禁又是一阵心酸。可转念一想,如果这些事一直在心中藏着,只怕妻子又会心生不快,与其掩饰,倒还不如把实情全部说出,至少对妻子诚实一些。
“其实也不瞒夫人,这件事原本和夫人也没有关系,只不过这一路上,所见所闻,也实在是……”阮元说着说着,也渐渐鼓起勇气,将一路所见种种,一一说给了孔璐华听。从金华溺婴,到山民只得以薯为食,到海寇肆虐,部分官兵甚至助纣为虐,再到定海镇军饷不继,官兵困苦,又说起幸好自己正午渡江,否则江中灾祸,也多半难以避免。想起这杭州府之外的世界,竟和太平安逸的家中完全是天地之别,自己也不禁连连叹气。孔璐华虽然生于富贵之家,可家中一直以仁心爱民为教,自己原本也是心善之人,听了这些,又怎能无动于衷,一时也不禁愁眉紧锁,不知如何安慰阮元。
“夫子你这……这几个月也不好受啊……”隔了很长时间,孔璐华才缓缓说道。“可是……这和夫子又有什么关系呢?夫子在杭州做官这几年,一直都是学官,平日家用也一直节俭,就算夫子多余下些银钱,也帮助不了多少人啊?夫子悉心选士,刊刻书籍,你这浙江学政,在我看来,已经不能做得再好了。只是……那许多府县道员,却都不能尽自己的本分。”
“其实我有时也在想,或许我这般刊刻书籍,终是无用,浙南山中,那许多不得不溺死女婴的农家,若是……哪怕每年多得一二两银子,或许都不至于如此啊……”阮元不禁叹道。
“夫子你这说哪里话呢?民贫者富之,富者教之,这才是先贤的遗愿啊?这百官分职,各有所属,夫子做的是教民之官,富民之事,就算你多捐些银子,你能救得了多少人?”孔璐华道。可随即想想,阮元这般低沉,总是要寻个办法出来,也不禁安慰他道:“若是夫子真的想去做富民之事,那不如……不如你这届学政任期到了,就去找皇上改官,最好……最好下一任浙江巡抚,就由夫子来做!这样夫子满意了吗?”
“夫人你……你开玩笑的吧?”阮元听了,却也有些不敢相信。
“这怎么是开玩笑了?夫子眼下是从二品,你这三年学政,我也都看着呢,做得一直都不错,那再升半级,做个正二品巡抚,有什么难的?到了那个时候,夫子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看哪个府县做得好,就用以示范,哪个府县做得不好,就到皇上面前参他们,让皇上换个能办事的过来。夫子,巡抚上有安民抚境之职,下有监督弹劾府县之权,我没记错吧?”孔璐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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