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之事,本难以为外人所知,此时的杭州,也依然是一片太平景象。阮元督学这段日子,孔璐华与刘文如在家中相互教学,品评诗文之际,二人也渐渐与对方产生了更深的了解,刘文如见到了孔璐华的平易近人,孔璐华也看得清楚,刘文如虽然平日言语少了些,却更多只是学问见识不够,原本地位又低,故而有了自卑之感,并不是处处冷言冷语之人。
而且从刘文如对阮元的事迹了解来看,她所知大多粗略,比如瀛台和万寿寺,她只知阮元在京城时去过,可具体方位如何,阮元是否留有诗作,这些却全然不知。反不如自己入府时日虽短,对阮元做事的诸多细节反而一清二楚。看来阮元对她只有亲人之谊,并未过分恩宠于她,想到这里,自己自然也放心了。
这日夜里,二人也在继续学习唐诗。这日孔璐华拿来的范文是王维的《终南山》,说这诗气象开阔,韵律对仗也是工整,正适合初学诗文之人观意境、识平仄之用。刘文如自然信服,孔璐华也继续教她反复诵读,以便形成平仄对仗之感。
“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蔼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刘文如反复念道,一时不解,也问孔璐华:“夫人,这诗作风景,确实写得很好,可我这般反复诵读,就……就可以日后去自己作诗了么?”
“你现在是初学格律诗,心中并无积累,不知所见之景,该用何字,音律变化,同样生疏,这个时候,是最着急不得的。这作诗之道,第一在于意境,多见户外风景,多识前人佳句,这样日后才能自出机杼。这里的三百首诗,选录之人也都颇具才识,所选均是意境开阔,合黏合对之作。你多读,多记,才能逐渐区分平仄,最后才能应用自如啊。”孔璐华看着自己教学初有小成,心中自然欣喜,也如进行新的交流。
“可是夫人,这些诗句当中,有很多字句都重复了啊?而且,好像还有很多词句,这里没有收录呢。这样下来,想把平仄一一区别开来,要多长时间啊?”
“你为什么那么在意诗中平仄呢?”孔璐华继续教导道:“这作诗之道,一在意境,一在韵律,若是二者不能兼得,也当舍韵律而从意境。先有了所见、所思,才能有所作,所见所思超人一等,这意境自然也就出于凡人之上了。至于平仄对仗,这些都是写完了诗之后,可以改的啊?会用的字句多了,同一处风景,便可以用不同的字句表达出来,若是你最初所想的句子平仄不合,那再换一个词就好了啊?若是一开始就如你一般在意平仄对仗,最后写出来的诗作,也大多是支离破碎,毫无咀嚼之味的庸作呢。”
“嗯……夫人说的确实有道理……”刘文如点头道。
看着刘文如一脸乖巧的样子,孔璐华也不禁笑了出来,道:“文如,你现在的样子真可爱呢。不过啊,你我之间这样的称呼,是不是也太拘谨了一些啊?要不然,你以后就叫我璐华怎么样?”
“这……夫人,这是不是也有点……有点不分尊卑了……”刘文如看孔璐华开始对自己亲热起来,心中也一时难以适应,不由得有些害怕。
“没关系啦,你我都是夫子的房里人,又何必非要分个上下呢?”孔璐华道。想着刘文如可能是一时怕生,也渐渐采取迂回策略,又道:“文如,我之前听夫子说过,你是乾隆四十二年生人,或许你还不知道,我也是这一年出生的呢。文如,你生日是哪天,可还记得?若是你比我小,那以后你只叫我姐姐就好了。”
“夫人,我……我从记事的时候起,就没过一个生日的……五岁的时候,爹娘带我来了扬州,之后我就没见过他们,所以我的生日,已经记不得了,夫人不要见怪才是。”刘文如的回答也很诚恳。
孔璐华想着一般孩童,记事也要三四岁左右,刘文如这段话,看来也是确有其事,便索性自己后退一步,道:“既然这样,文如,我是五月二十七的生日,你与我同年出生,很有可能生在我前面的,不如从今日起,我就叫你姐姐如何?你……你若是愿意认我这个妹妹,也只与我姐妹相称就好了。”
“夫人……你出生之时,这一年还有大半年呢,这样想应该我称你一声姐姐才对啊?”
“没关系啦,你都叫了我这么多次夫人了,我叫你一声姐姐,咱两个不如,你以后与我说话,可不要这般谨小慎微了,你说着不开心,我听着也不痛快,你说是不是?”孔璐华似乎对于二人的大小,也不是特别在意。
“可是夫人,这家里还有夫子和爹爹呢,我要是真的像夫人说的那样,和夫人姐妹相称,夫子和爹爹会骂我的。”刘文如还是不放心。
“那这样好了,等夫子回来了,我去和夫子说,就说你叫我妹妹,他不许骂你,让他忍着。夫子这个人很好说话的,这你也应该知道啊,至于爹爹那边,夫子都不在乎了,爹爹自然也不会计较的。”
忽然,学政署的东北角落,传来了一阵噼啪的声音,孔璐华和刘文如也都听得清楚,一时都不再言语,只去听那响声,过得片刻,那声音竟然越来越响,正是烧火的声音。
孔璐华不禁问道:“姐姐,今日在江南是什么节日吗?听着这火声这般大,或许是有人家过节呢。可我在山东,并不知今日有何节庆之事啊?”
“夫人,这件事我也不知……”刘文如话音未落,孔璐华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声音,连忙示意她暂时噤声。只听火声之中,似乎还有脚步声响,而且越来越多,越来越乱。脚步声中,还带着阵阵浇水声响,这样想来,学政署东北并无节庆之事,倒像是有一处大宅不慎失火。
“姐姐,听这声音……学政署东北是粮道所在,还有座粮仓也在那里,北面……北面是红门局,里面多得是绫罗绸缎……”说到这里,孔璐华不禁面色微动,一把拉住了刘文如的手,道:“姐姐,你居室在东北角,今日刮得是北风,只恐不过片刻,火就要烧过来了。这屋子不能再留,快和我走!”
说着,孔璐华站起身来,拉了刘文如便往门外奔去。刚一出门,只见莲儿从另一侧跑了过来,神色匆匆,道:“小姐……夫人不好了!北面的红门局失火了!眼下已经烧到了粮道衙门,像是控制不住了,夫人快和我走,这里危险!”
“莲儿先不要慌,你快些到下人房里,去找阮学使最信任那个蒋二过来。若是看到孔府过来的,告诉他们听我吩咐,切莫随意行事。眼下火就要烧过来了,这里若是不加防备,很快也要被烧着了!”孔璐华回头看东北角时,只见浓烟熏天,火光起初还是忽明忽暗,只过得约一刻钟,已是红遍了东北半边天幕,再难抑止。家中她平日最熟悉的杨吉随着阮元、焦循督学去了,都不在家,只怕今日火灾,要比预期困难得多。好在莲儿早已跑了出去,一时还没回头看到这一幕,否则她能不能把蒋二叫到孔璐华这里,都很难说。
孔璐华眼看北面火势甚大,也不敢在刘文如这间房前停留,只好把她揽在怀里,缓缓向南退去。正好在半路上遇到了蒋二,十几个孔府过来的家人,这时听了莲儿召唤,也都集中到了孔璐华这里。孔璐华算计已定,便道:“各位,这火在北面,今日又是北风,若是咱们再不救火,学政署也会被殃及。今日咱们既要救人,也要自救才是。蒋二,你马上过去把北面小门开了,去兴元坊问问可还有救火器具,若是有的,赶快借来,若不借的,告诉他们双倍偿直就好了。孔顺哥哥,今日灶上火可都熄了?劳烦你过去看一看,若是起了火,就赶快回来,不要在那里犹豫。孔谨,你去北门那里看着,凡是咱学署以外的人,一律不许进来。对了,蒋二,你再去找两个人,一个负责去那边湖里打水,一个去河里取水,先把北面这几间房,有木料的地方打湿,切莫让火烧过来。还有,南面道院巷那里,快些寻个人过去,告诉住在那里的下人,就近去借水过来,若是愿意借防火器具的,也都记下,日后双倍偿还。”
蒋二也自告奋勇道:“夫人放心,接下来的事,交给我好了。”说着,对身边这十几个孔府过来的家丁道:“孔隆大哥,你眼力最好,家里人最记得清的,北面就麻烦你去和孔谨大哥把守。孔端兄弟,周平兄弟,你二人在兴元坊住过,去借防火器具不难,便与我过去。孔众兄弟,你跑得快,通知南面的事,就麻烦你了,对了,阮二叔和南面那些兄弟,最合得来,你最好先去找他,然后一起过去。其他各位,我们先去取水,夫人也请先到严翼堂那边暂歇片刻,这里只怕一会儿会很危险。”一时之间,他竟把孔府带来的十数个家丁,一一安排完毕,而且每个人都是根据特长分配任务,孔家众人眼看自己能得其用,也均无二话,一一按着蒋二吩咐去了。孔璐华看着蒋二用人得当,调度有方,也不禁轻轻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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