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元渐渐低下了头,默然不语。焦循怕杨吉发怒起来,伤了一家和气,也站起身,把杨吉扶到自己椅子之前,道:“杨兄,以前我们不懂官场之事,是以想得简单了些。坐在这个位置上,想得自然又不一样了。不如,你也来坐坐,或许你也能想通了呢。”
“什么叫‘想通了’?为了不挨骂,凡事因循守旧、碌碌无为,这就叫想通了?若是这样,那我还是一辈子想不通的好!”
焦循听着,脸上也有些羞愧,又待再劝时,却被阮元制止了。
“里堂,他说得对,是我想多了。”阮元也站起身来,道:“杨吉,之前是我太谨慎了。而且你这般一说,我也想了起来,你说,我有你在身边,这番道理还听得进去。若是换个学政来此,他身边没有你,却怎么办?这郎炳的方田水利之法,我和里堂懂算学,所以看得明白,若换个不懂的学政,这人只怕要被埋没一辈子了。那陈官俊也是一样的道理,我既然来了山东,想着在学政之任上做些什么,就不能那么在乎其他人的看法才对。”
“所以,我也想好了,与其瞻前顾后,倒不如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先做了生员,日后无论做学问,还是考举人,也都方便些。更何况眼下补录名额尚有空余,却那般斤斤计较做什么呢?杨吉,之前是我错了,我自己的仕途,和这些有才学的学生相比,应是后者更重要才是。”
眼看阮元主动向自己认错,杨吉反倒有些不知所措。倒是焦循和阮元取录学生日久,早已知道阮元对这二人有意,只是这是他第一次尝试破格取士,故而对因循沿袭的规矩,未免多在意了些。也笑道:“杨兄,伯元这也是第一次试着破格取士,有些拘谨也是难免嘛。你看,你这样一提点,伯元就想清楚了,所以说,你们还是心有灵犀的,是也不是?”
正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伯元、里堂,说什么呢?听起来这般热闹?”原来竟是阮承信回来了。阮承信走进厅里,看着阮焦杨三人,也不禁笑道:“伯元,这取录遗卷之事,进行的可还顺利?”
“爹爹放心吧。”阮元道:“刚才是孩儿初涉补遗之事,未免谨慎了些,杨吉及时提点于我,现下已没事了。”
“那就好。”阮承信笑道:“伯元,还有一事,我刚才从巡抚衙门那边过来,忽然想着,你来这山东也快半年了,这山东巡抚是个什么样的人,爹爹还没听你说过呢。”
“这可不是什么好人。”焦循冷笑道:“眼下这位山东巡抚啊,名叫福宁,先前是湖北巡抚。听说还是布政使的时候,就巴结上了和珅,成日在和珅门前奔走,才有了湖北巡抚的任命。在湖北这几年,年年上报杀贼捕盗有功,每年擒斩的盗贼,据说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湖北眼下尚属太平,却哪里冒出来这许多盗贼?想来是诬良为寇,尽寻些走投无路的流民下手了。不想这般……哼,居然在朝廷连年记功,这一次赴任山东,听说也只为历练,不出一年半载,就要升迁总督了。”
不用说,这位福宁,便是花了一年养廉银“孝敬”和珅,只为谋求湖北巡抚的福宁了。杨吉听罢,也怒道:“让这么个狗官来做山东巡抚?焦相公,那糟老头子眼睛是瞎了么?还有小恩公,您刚才说这狗官,是什么事?”
“杨吉,我知道,这福宁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你有所不知,他是山东巡抚,官品比伯元高出两级。若是……若是他因伯元久不去拜访之故,竟无端构陷于伯元,那……那却教伯元日后如何?杨吉,我知道,请托收礼的事,咱阮家不做,伯元前日把那些送礼的学生都拒绝了,这我是赞同的。我是伯元的父亲,自然也不会让伯元去贿赂那福宁,只是日常间的礼尚往来,却也不能全然不顾不是?这寻常的礼尚往来,与请托行贿不一样,你却也不要想偏了才是。”阮承信所想却比三人复杂得多。
“更何况,和珅这些年势力如何,咱们也是应该知道的。”焦循也不禁有些担忧。
“那……那你们什么意思,说来说去,不还是要给那狗官送礼么?”杨吉听着,却也不是滋味。
“我只是想着让伯元去巡抚衙门拜访一下,至于送礼,这……咱阮家也没多少余钱,想送也送不出啊?”阮承信边想边道,却也没有个稳妥的办法。
“爹爹,孩儿却有个办法,不敢说全然不出岔子,却也可以一试,不如……孩儿就走这一遭如何?”阮元沉思半晌,忽然有此一句。
杨吉听着阮元的分析,这个办法,倒是确实不用再行破费,只是能不能成功,自己听着,却也有些不敢相信。
山东巡抚衙门就在学政署对面,但正门靠南,故而阮元和杨吉绕了个大圈子,才走到正门之前。通报了府中家人,阮元便入得抚院,前来拜会福宁。
福宁听闻阮元来访,既是诧异,又有些恼怒,待得看到阮元时,见他身材虽显瘦弱,却也是一表人才。不禁问道:“这位……这位便是阮学使吗?今日却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话说回来,学使到山东赴任,也有个月了吧?今日却是有了什么兴致,竟然愿意到我这巡抚衙门一趟?”
阮元看这山东巡抚,也殊无好感,只当他不存在,寻常的作揖道:“回福中丞,下官到任虽有八月,但督学之事繁忙,前后大半时间,都在鲁东鲁南督学,这一二日方才有了闲暇,便来了府上相拜,还请福中丞见谅才是。”清代巡抚例加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即是前代御史中丞,故而官员之间,往往以中丞称呼巡抚。
福宁似乎也不在意这些,道:“阮学使,这山东却有些定例,是你不得不知的。但凡元日前后,省内抚、藩、臬、学四道,皆需相互拜会。阮学使元日之时,却是未至。本抚台也是想到这里,才觉得有些遗憾的。”
阮元也再次拜过,道:“回福中丞,这事确是下官思虑不周。元日之时,正赶上鲁南各府的试卷要做最后评定,下官一连忙了数日,今年这个年,下官家里也没什么准备。却不想误了中丞拜会之事,实在过意不去。”
福宁带着阮元到了抚院后堂,寻了位置坐下,道:“其实不瞒阮学使说,阮学使这学政是正三品吧?臬司却也是正三品,今年元日之时,臬司罗大人来我府上拜会,特意送了我一对玉马,来,看看这对玉马。”说着到后厅一侧,取了一对玉雕骏马前来,放在阮元身前。
阮元细看时,只觉这对玉马玉色莹润,双驹雕刻,自也神骏异常,想来没有几十上百两银子,是做不出这般精品的。福宁也自说道:“这罗大人啊,当时说着些许小礼,不成敬意。可我后来出去一打听,这一对玉马,没有百两银子,可是做不出的啊?阮学使,你品级和罗大人,是一样的吧?哈哈。”
福宁的意思再清楚不过,若是阮元送不出价值百两的礼物,那就是阮元瞧不起自己了。阮元想着,也有些不是滋味,只好道:“回福中丞,这臬司和学台却是不同,学政一年虽也有些养廉银,可巡行十府二州,银钱开支却也不少,一年留不下多少余钱的。若是让下官也去寻这样一对玉马,却是大大不易。”
福宁道:“看阮学使年纪甚轻,学使做官,却有多少年了?”
阮元道:“福中丞,到眼下这个月,下官仕官算是整整五年了。”
福宁道:“五年官至三品?阮学使,你这可是天纵奇才啊。不过话说回来,阮学使仕官不久,这官场上有些规矩,却未必知晓。本抚台今日也是看你年轻,便提点你一番如何?其实这养廉银,你别看发得不少,一年用度,往往要用去大半的。本官做巡抚也有好几年了,下面官员什么没见过?你学使有学使的难处,他臬司也有臬司的开销,总之一年下来,督抚藩臬学道,谁都剩不下几两银子的。罗大人我看家境也不甚富裕,想来送我这对玉马,也不是因为养廉银的缘故吧?”
阮元清楚,这样一来,无论福宁所言是真是假,自己再想用“贫寒”这个理由将他搪塞过去,却是不能了。只好道:“其实福中丞,您学识资历,均远胜于下官,送一份见面礼也是应该的,只是下官这次是初来乍到,却也没有空闲去做这样一对玉马出来啊?”
福宁笑道:“阮学使还是年轻气盛啊,想来我初做官的时候,阮学使只怕还在令堂腹中呢。唉……我初仕外官,做的是甘肃平庆道。彼时第一次见总督大人,也是和你一般的想法,当时的陕甘总督明大人,还是我同宗呢。可是后来如何?总督府那边当时不言,第二年平凉大旱,竟不由分说,参了我一个救灾不力。这甘肃原本存粮就不多,便全力救灾,又能得力到哪去?可惜我当时就被贬了知府,直过得五年方重新做到道员。阮学使,这大好的青春年华,做点有用的事不好吗?”清代甘肃并无巡抚,最高长官乃是陕甘总督,故而福宁有此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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