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宴剥下自己的贵卿服制,手指掠过身上点点春痕。他闭上眼,随即背转过身。
再睁眼时,已见画中人。女帝的丹青师承高明,不可谓不生动。画的是一矜傲青年,袍袖翩然、风流蕴藉,面容处一片斑驳瞧不分明。其心口有一处红色胎记,是御笔朱砂特此点就,艳烈如血。
沉宴抚上自己的心口,缓缓跪伏于地。
赵成璧这夜睡得不大安稳。有两段昔日图景在她眼前走马灯似的来回晃,而后又分别延伸出不同的结果,似乎往前一步便是万丈深渊,不能擅动。
有一个人从后搂住她,在她耳边唤着:“成璧……”
赵成璧不必回头,便知是她心心念念之人,立时便喜笑颜开:“容珩哥哥,怎么不叫我玉儿了?”
容珩只是拥着她,不让她回头,也不与她说话。
“容珩哥哥,上回的字帖玉儿已练熟了。改日玉儿去你府上再讨一些手记可好?父皇曾说,帝女当为天下闺阁之首,是以一言一行皆要谨慎随时,不能随意交游外臣。玉儿也觉得很是。所以下次,容珩哥哥带玉儿去宗祠见过各位祖宗爹爹,我们再行来往,也算是有名有份了吧?”
容珩笑了笑,一阵清气带着新梅覆雪的幽香,激得她脖子痒痒的。她想回头撒个娇,蹭一蹭他的胸膛,身侧却已无人应和。她惊惧莫名,直觉有恶灵在后追赶,于是提起裙袂向前奔去,跑着、跑着,越过九重宫阙,越过无数尸骸,来到了她所熟悉的掖庭。
“小贱蹄子,还以为自己是皇帝的掌中明珠呐?母妃秽乱宫闱,生下个没爹认的贱种,偷了馒头还想跑!”
她躲避着掖庭嬷嬷的追打,一面跑一面撕破身上单衣,露出纤瘦的手臂,莹白肌肤映着月光,影影绰绰地勾人。她小鹿一般轻灵跃起,刻意甩掉自己破旧的绣鞋,以算计好了的娇弱之姿盈盈跌落在一人怀里。
“虽有些小聪明,却只一心想走捷径,落入邪道而不自知。”赵元韫未去接她,只是任她摔在地上磕破了手心,“尔玉为玺。可还记得本王给你取的乳名么?”
赵成璧咬紧下唇,不愿再自甘堕落,却见赵元韫勾起唇角,俯身向她伸出手来。
她毫不犹豫地抓住那只大手,化作一只雏鸟,踩着恶蛟的鳞片扶摇直上,在燃烧中羽化为凰。
今日休沐,百官罢朝,宫中本该一片祥和,却因女帝晨起时无端的怒火而人人自危。宫人不知赵成璧在梦里撞了一夜的鬼,还以为是哪家大族又不开眼,在朝政上刻意挑起风雨与女帝为难,于是行事更为忌惮。
“听说了没,圣上昨儿亲口定下了容太傅入宫的位份,竟是这个,”小太监指了指地,啧啧叹道:“区区更衣,连乐坊司出身的那位都不如,也不知圣上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谁说不是呢,自古难测帝王心,早年间就传闻那容太傅待圣上极冷淡,如今二人又隔了那么多事,要再拾起恩宠,只怕是不能咯。”
司礼太监刘福宁路过明英馆,听门口几个小太监和奴婢凑趣聊闲天,吵吵嚷嚷的大不成个体统,便一甩拂尘赶上前去,掐着嗓子骂道:“你!你!没根基的东西,在这妄议起主子来了!是养了多大的狗胆,才叫你长了这么张嘴?趁早撕了你的。都给咱家上太阳底下跪着去!”
待骂退了宫人,刘福宁顿觉浑身精力满溢,似吃了仙丹一般舒爽,这便雄赳赳往馆中行去。见得容珩,立时恭敬一拜,尖声谄媚道:“奴才给容侍君请安了。听闻您身子不爽,圣上是愁肠百转、日夜忧虑,今儿特遣了御医前来为您诊治呐。”
容珩手里握着那本秘戏图考正不知想些什么,闻言目中神采仍是淡淡:“……侍君?”
“您可是听了外头那些风言风语,一时难心了?”刘福宁仍弓着身子拱手笑,“奴才托大说句贴己的话,从前太傅与公主也是奴才看着长起来的。圣上的心思如何,旁人不知道,奴才多少还能猜得一点半点。今儿早晨圣上起身时半醒不醒的唤了声太傅,随后便发了好大的脾气,可摔了盏儿后还不是命奴才立刻带人前来医您了?您现在是没甚位份,圣上一时想岔了也是有的,过后好起来,莫说侍君,就算贵君之位也不在话下呀!”
容珩听着成璧曾梦中唤他时,便默默转开了视线,待老太监说到位份之事,顿时将手中的秘戏图考紧攥成一圈,一双眼清冷如潭,“没有人想从她那里求得什么。”
“您这话说的,害……”刘福宁虽想再劝,但也清楚这位主儿的性格,那是同皇帝拗到了一块去,除非其中一个先出手解了,否则旁人再掰扯不开的。从前的赵成璧性子软和,也愿凑上去跟他贴着哄着的,可如今又是什么景况,太傅怎能瞧不清楚呢?
但要再跟太傅说些什么后宫艰难、需为自己打算的话,那其实也是折辱他了。届时后宫风向一变,自己是两头落不着好儿。刘福宁思量清楚,便收了话头,只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近来陛下的身子也不大好,却紧着旁人使唤太医,当真是天子风度云云。
容珩手指微微一动。
恰在此时太医郑肃已诊治完毕,先是瞧了下大太监的眼色,随后便捋了捋白髯轻叹道:“天牢乃人间百种瘴气汇杂之所,有苦恨幽怨沉沦。太傅……受苦太久,寒气入脾,虚耗了身子,不过您年岁轻,恢复得也快,只需调养一段时日便可恢复如初了。”
容珩漠然点头,向郑太医施了一礼。“烦您费心。因珩自己亦懂些医道,此后便不必劳烦了。”
太医闻言微惊,待接到太监示意后才敢点了点头,携了药箱满怀心事地离去。
宣政殿中。
“究竟什么病?”女帝斜倚着引枕,眼皮有一搭无一搭地闪动着。
“这……”
“朕要你如实说。”
郑太医眉目一肃,立于殿中拱手道:“容太傅的咳症本无甚妨害的,可人却一日日沉郁下去,心脉也是驳杂不宁,微臣恐怕……是心病……”
“哦?他心里有病。那天牢朕也不是没有待过,当真是金尊玉贵的好太傅啊。”赵成璧将太医之语曲解了一番,见老头儿神情叹惋,才勉强按捺住将出口的讽笑,“这么说是治不好了。”
“微臣……恐怕力所不逮,俗语有言,心病还须心药医,微臣只开得良方,却不知何为心药啊。”
赵成璧挥退了太医,自个儿在殿内无所事事地赏了半日的庭花,终于耐不住唤了鹧鸪近前。
“传朕旨意,解了更衣容氏的禁足。”她刚一出口,便懊恼地摇了摇头,“解不得,会跑……罢了,明英馆后头是文津守藏斋,白日他爱看书便随他去,莫要拘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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