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过詹米,说我不介意远离文明世界,只要有人,就会有事情给医生做。邓肯信守诺言,在一七六八年春天回来了。他带来了八个之前被关在阿兹缪尔监狱的人以及他们的家人,准备在弗雷泽岭上建设家园。我们总共三十个人,特别需要我的有些退步的医术。我可以给他们缝合伤口,治疗发烧,切开脓肿,以及刮除被感染的牙龈。有两个女人怀有身孕,我很开心地帮助她们接生了健康的孩子,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都是在早春出生的。
我作为医生的名声——如果这个词合适的话——很快就传到我们的小根据地以外,来请我去治病的人分布得越来越远,我甚至到零星散布在三十英里外的荒野山区的农场给人治过病。此外,我还与伊恩去安娜奥卡村看望过娜亚维恩,带回了几篮和几罐有用的药草。
起初,詹米坚持要伊恩或他自己陪我去那些较远的地方,但是很快他们就忙不过来了——已经到了春耕时节,需要犁地和耙地,需要种植玉米和大麦,更不用说维持小农场运转的琐碎事情了。除了那几匹马和骡子,我们又得到一小群鸡、一头用来满足那头猪的社交需求的外貌堕落的黑色野猪,以及——奢华中的奢华——一头可以产奶的山羊,它们都需要喂食喂水,防止它们自相残杀或者被熊或黑豹吃掉。
所以,在陌生人出现在门前庭院里请我去治病或接生时,我就越来越经常地独自前去了。丹尼尔·罗林斯的病例本上多了新的条目,餐柜里也装满了病人们作为礼物报答我的火腿、鹿腿肉、几袋谷物和几蒲式耳的苹果。我从未要报酬,但是他们总要给我点东西——我们物资贫乏,任何东西我们都会喜欢。
我在山区里的病人来自各个地方,许多人既不会说法语,也不会说英语;他们有的是德国路德宗信徒、贵格会教徒,有的是苏格兰人或苏格兰-爱尔兰人,还有定居在塞勒姆的许多摩拉维亚教派信徒,我觉得他们的奇怪方言属于捷克斯洛伐克语。但是,我通常还是应付得来。大多数情况下有人能给我翻译,再不济我还能用肢体语言——不管是什么语言,“哪里疼”这个问题都容易理解。
* * *
1768年8月
寒意钻进了我的骨头。尽管我用尽全力把披风紧裹在身上,但是风还是会把它给吹开,把它像帆布那样吹鼓起来。披风被吹起来,拍打着我旁边的那个男生的脑袋,借着大风的力量把我从马鞍上往侧面拉。雨滴像冰针那样渗透进拍打着的披风,到达穆勒溪时,我的罩衣和衬裙就已经湿透了。
穆勒溪翻腾着流动,被连根拔起的小树、岩石,以及淹没的树枝,短暂地浮现到水面上。
汤米·穆勒观察着溪流。他戴着柔软的帽子,把帽檐拉下来盖住耳朵,耸起的肩膀几乎碰到了帽檐。我能看到他全身上下都流露出疑虑,于是在呼啸的风声中提高嗓音,弯腰对着他的耳朵大喊:“就待在这里!”
他摇了摇头,嘴巴动着对我说了些什么,但我听不见。我用力摇头,然后指了指河岸。那里的泥泞土壤很脆弱,我还能看到小块的黑土被溪水冲走。
“回去!”我大声喊道。
他明确地朝农场住宅那边指回去,然后伸手拉住了我的缰绳。显然他觉得太危险,他想让我回住宅去,等待暴风雨过去。
他的建议确实有道理。但是,我现在就能看到溪流变宽,贪婪的水流正逐渐蚕食着松动的河岸。继续等下去,就没人能过河了——几天过后也不会安全。这样的洪水会让水位高涨持续长达一周,因为山上更高地方的雨水会流下来,让水流变得更大。
想到要与穆勒家的十个人挤在只有四间屋子的住宅里,就足以刺激我冒险行事。我从汤米·穆勒的手里拉过缰绳,掉转马头。马在雨中甩动脑袋,小心地踩在湿滑的泥土里。我们爬到岸边较高的斜坡上,那里有层枯叶,可以让马站得更稳。我再次掉转马头,挥手示意汤米让开,然后像个参加障碍马赛的选手那样向前倾,手肘按压进那袋在我前面绑在马鞍上的大麦——那是他们付给我看病的报酬。
我向前倾身就足够了,那匹马比我还不想在那里多待。它放低身体并绷紧后腿,我感觉到一阵突然的推力,然后我们就像失控的雪橇那样,飞速冲下了那个斜坡。我感觉到一阵颠簸,以及自由下落的那种短暂眩晕,听到响亮的水声,然后我的大腿便淹没在冰冷的水里了。
我的双手特别冰冷,或许已经冻结在缰绳上了,但是要引导马前进,我只有用缰绳。我放松手臂,不再拉紧马头。在马游泳前进时,我能够感到双腿下面它的巨大肌肉在有节奏地移动。更加有力的湍急水流不断推动我们,冲刷着我裙子的下摆,似乎想把我拉进激流。
马蹄在水底忙乱地蹬动,然后我们走了出去,全身像滤盆那样往外流着水。我在马鞍上回头,看见汤米·穆勒的嘴巴在帽子下面大张着。我不能放掉缰绳去挥手,但还是有礼貌地朝他鞠了个躬,然后用后跟轻踢马肚子,转身往家走去。
马跃起时,我披风的帽子掉到了背后,但是无妨,我反正已经不能更湿了。我用指关节把眼睛前面的一缕湿头发拨开,掉转马头沿着山上的路出发了,不管有没有下雨,能够往家里走我就感觉到宽慰。
我已经在穆勒家的木屋里待了三天,照顾十八岁的佩特罗尼拉生下第一胎孩子。按照佩特罗尼拉的说法,这也会是她的最后一胎。在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她那位十七岁的丈夫弗雷迪试探性地朝房间里偷看,结果被她用德语大骂回暂住男人的谷仓里,两只耳朵窘迫得通红。
不过,几个小时过后,我看到弗雷迪——看上去远没有十七岁——迟疑不决地跪到他的妻子旁边,脸色比他妻子的衣服还要苍白,用擦洗干净的手指推开盖着他女儿的毯子。
他沉默地注视着他女儿的圆脑袋,上面长着柔软的黑色头发,然后又看了看他的妻子,似乎是需要鼓励。
“她是不是很漂亮?”佩特罗尼拉轻声说。
他点了点头,然后把头靠在她的大腿上,哭了起来。几个女人全都善良地微笑着,然后回去继续准备晚饭了。
晚饭也很不错。食物是去穆勒家出诊的好处之一。即使是现在,我的肚子里还舒适地装满着饺子和炸布丁,嘴里还萦绕着黄油炒蛋的味道,让我不那么关注当前的糟糕境况。
希望我不在家时,詹米和伊恩也能做点差强人意的东西来吃。现在是夏季末尾了,但是还没有到收获的时节,食品贮藏柜的架子上的东西已经被吃掉许多,我本来希望能剩些在秋天奖赏他们,现在看来也没戏了,但架子上还是有些奶酪,地上有一大瓦罐腌鱼,还有几袋面粉、玉米、大米、豆子、大麦和燕麦。
詹米其实会做饭——至少知道把猎物打理干净,在火上翻烤——我也已经尽力把制作燕麦粥的秘诀传授给了伊恩,但是他们始终是男人,我怀疑他们都懒得去做饭,靠生洋葱和肉干来垫肚子。
我不知道他们不好好地做顿饭,是因为整天伐树、犁地和扛着死鹿翻山越岭而筋疲力尽,还是故意为之,让我感觉自己必不可少。
山脊挡住了大风,但是大雨仍然如注,马蹄下的地面充满危险,因为路上的泥巴已经被雨冲成泥浆,一层枯叶漂在上面,就像流沙那样具有欺骗性。马蹄每踏下去一步都会打滑,我能感受到马的不自在。
“乖,加油,好样的。”我安慰地说。它稍微竖起了耳朵,但是仍然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跨步。
“绊腿?这个名字怎么样?”我说。
它目前还没有名字——或者说它有,但是我不知道。把它卖给詹米的那个人曾经用一个德语词来叫它,但是詹米说女士的马用那个名字不合适。我让他翻译那个词,他只是紧闭着双唇,不愿意告诉我,所以我猜那个词肯定特别难听。我本来想问穆勒太太那个词是什么意思,但是因为匆忙离开,所以忘记了。
反正,詹米说这匹马会慢慢地显露出它的真正名字,所以我们都在观察它,希望能发现它的特点。在试骑过后,伊恩建议叫它“兔子”,但是詹米摇头否决了,说不合适。
“亮蹄?轻蹄?”我建议道,“该死!”
它完全停了下来,原因很明显。一小股水流欢快地从山上冲下来,肆无忌惮地从这块岩石上跳到那块上。看上去很漂亮,那股湍急的水流在深色的岩石和青色的树叶上如水晶般剔透。不幸的是,它也冲到了我们必须经过的那条残缺的路上,把它冲到下面的山谷里去了。
我坐着不动,身上滴着水。没有其他可以绕行的路。我右边的山坡向上陡峭得几乎垂直,灌木和幼树从一块破裂的岩面上伸出来;而我左边的斜坡向下也十分陡峭,往下面走无异于自杀。我低声咒骂着,让无名的马匹向后退,然后掉头。要不是溪流涨水,我就会回到穆勒家去,等詹米和伊恩再自立一段时间。事实上,我别无选择,要么寻找别的路回家,要么待在这里被淹死。
我们疲倦地沿着刚才的艰难道路返回去。但是,从路被冲垮那个地方往回走了不到四分之一英里,我发现山坡变得没有那么陡峭,出现了一个山坳,凹陷在两边突出的花岗岩中间。这样的地理构造很常见,附近的那座叫魔鬼峰的山上就有个大山坳。如果我穿过山坳,到山的那面,然后再择路而行,那么我就能够及时回到那条穿过南面山脊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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