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张汤乃杜陵人,自小便生成一种吏才。其父为长安丞,一日出门,使他看守房屋,张汤年幼贪玩,未及留心家事。
等到其父回来,查看家中情况,谁知厨中藏留之肉被鼠窃食。其父大怒,将张汤打了一顿。张汤被打,自念为鼠所害,心中不甘,要想寻鼠报仇。
次日其父出外,张汤闭上房门,掘开鼠穴,果然捕获一鼠,并搜得食剩之肉。张汤大喜,心想平日常见父亲审理案件,处决罪犯,甚是有趣,我今捕得此鼠,正好仿照父亲行事,不但泄愤,又可取乐。于是将鼠缚住当作犯人,自己做起刑官坐堂审案。吊起此鼠取出余肉,喝问道:“此肉是否被汝窃食?”那鼠只是唧唧作声,张汤便当他不肯实供,喝令拿下拷打,自己却用小棍向着鼠身乱敲。那鼠被打跳跃大叫。张汤当作他已招认,遂录出口供拟下判词,援据法律处以死罪。又假作文书将此案申报朝廷,得了批准,案情已定,然后将鼠就堂下磔死,算是行刑了结此案。
张汤正在游戏,恰值其父回来,问他干嘛?张汤告知其事,其父便索取张汤判词看了一遍,心中大加惊异。原来此判词字字精当,如同老狱吏一般,我一向并未教他,他又何从学得,想是天生其才。既然如此,索性造就他将来做个刑官。从此其父便将自己经办案件,所有文书判词,交与张汤书写,使之练习。张汤对于刑狱日加熟悉。其父死后,张汤初为长安狱吏,便受收他人财物。又与长安富商田甲、鱼翁叔等交结,彼此钱财往来。
其时正值景帝末年,王皇后同母弟田胜因事犯罪,系在长安狱中。张汤暗想此人乃皇后之弟,将来太子即位便是国舅,正好趁此时先烧冷灶结下交情。于是倾身照顾田胜,吩咐狱卒好生看待,又设法将所犯案件宽缓下来。果然不久武帝即位,田胜得释出狱,封为周阳侯,心中十分感激张汤,又带领他遍见朝中贵人。恰遇宁成由中尉移为内史,张汤为其属吏,甚被赏识,荐于丞相卫绾,卫绾调他为茂陵尉。及田蚡拜相,以张汤为丞相史,荐补侍御史。陈皇后巫蛊事起,武帝发交张汤审办,张汤穷究党羽,连坐死者三百余人。武帝以汤为能,擢为太中大夫,命与赵禹共定律令。二人意见相同,彼此一见如故。
赵禹年长,张汤以兄礼事之。所定法令,专务苛酷。又作见知故纵之法,凡官吏见知他人犯法,不即出头告发,是为故纵,与犯人同罪。
李蔡死后,张汤满望自己得升相位,偏武帝不使为相,另命太子少傅庄青翟继李蔡后任。张汤因为庄青翟直受不辞,未尝相让,遂与庄青翟有嫌,意欲设法构陷他,只因一时无可下手,权且耐心等着。
却说楚地一带,奸商私铸铜钱,武帝特召故内史汲黯入朝,拜为淮陽太守,使治楚民,汲黯固辞不获,乃入见武帝道:“臣已衰朽,自以为将填沟壑,不能再见陛下,偏蒙陛下垂恩,重赐录用。臣实多病,不堪出任郡治,情愿乞为中郎,出入禁闼补阙拾遗,或得效忠万一。”武帝笑道:“我不久便当召君。现因淮阳吏民两不相安,所以借重君名前去卧治。”汲黯只好应命,谢别出朝。当有一班故友前来饯行,汲黯不过虚与周旋。看见大行李息到来,不觉触着一桩心事,惟因大众在座不便与言。待李息去后,特往他家里回拜,屏人与语道:“黯被徙外郡,不得预议朝政,但思御史大夫张汤,内怀奸诈欺君罔上,外挟贼吏结党为非,公位列九卿,若不早为揭发,一旦汤败,恐公不免同罪!”李息本是个模棱人物,怎敢出头劾汤?不过表面上乐得承认,说了一声领教,便算敷衍过去。汲黯乃告辞前往就任。李息始终未敢发言,那张汤却揽权怙势,大有顺我者便生,逆我者死的气势。
御史中丞李文,与张汤向有嫌隙,李文现官御史中丞,常在殿中兰台,职掌文书,举劾不法。只因心怨张汤,遇有公事可以伤及张汤者,李文便极力挑剔,全不替张汤留些余地。张汤因此恨入骨髓,正想算计害他,张汤爱吏鲁谒居不待张汤嘱咐,竟使人诣阙上书,诬告李文许多奸状。武帝将原书发给张汤查问,张汤便将李文提到审问,严刑逼供,李文受不起刑法,只得按款招认。张汤录了供词,复奏武帝,说是所告皆实,李文应处死刑。武帝批准。不过几日,李文便结果了性命。张汤正在得意,不料武帝忽然记起此案,心想李文所犯罪状既是确实,那告发之人不妨自出姓名,又何必匿名上书?此中情节可疑。便召张汤问道:“李文为变,究系何人所告?原书中不载姓名,你可曾查出否?”张汤被问暗吃一惊,他虽然知道告发李文的乃是府吏鲁谒居,但此时不便实告,只得佯作惊疑,半晌才答道:“这当是李文故人与文有怨,所以告发隐情。”武帝听了默然不语。张汤趋出还至府中,正想召入谒居与他密谈,左右报告谒居有病未能进见。张汤慌忙亲去探问,见谒居躺在榻上,说是两足奇痛。张汤启衾看明,果然两足红肿。张汤见他病势沉重,无人服事,甚不过意,便亲自动手替他抚摩双足,鲁谒居再三推辞,张汤执定不肯,鲁谒居只得由他。读者试想张汤与鲁谒居并非亲戚故旧,一个三公居然降尊服事小吏之病,真是奇谈。无奈鲁谒居消受不起,过了旬月竟尔毕命。谒居无子,只有一弟同居长安,家中也没有甚么积蓄,一切丧葬概由张汤出资料理,不劳细叙。忽从赵国奏上一书,内称张汤身为大臣,竟替府吏鲁谒居亲为摩足,若非大奸,何至如此狎昵,应请严究云云。这封书奏乃是赵王刘彭祖出名。刘彭祖素性阴险,令人不测。他本武帝之兄,自从景帝时受封,在国日久。从前主父偃也是由他闻风弹劾以致伏诛。
原来赵国人民多以冶铸铁器为业,赵王刘彭祖借此抽捐得了一大宗收入。自从张汤建议将铁器归官专卖,各地设立铁官,禁止人民私铸。赵王失了此项利益,心中不甘,便借故与铁官争讼。事归张汤审办,张汤袒护铁官,判断赵王无理。赵王心中愤怒。张汤又使鲁谒居查办赵王,赵王因此也怨鲁谒居,于是密遣心腹之人,暗查张汤过恶。来人奉命到了长安,终日侦察张汤举动,可巧鲁谒居生病,张汤为他摩足,事为侦探所闻,还报刘彭祖。刘彭祖偏乘隙入奏,严词纠弹。武帝因事涉张汤,不便令汤与闻,乃将来书发交廷尉。廷尉将谒居弟带至廷中。谒居弟不肯实供,一时案情未决,无奈当时罪人极多,犯人皆满,遂将谒居之弟拘禁导官。一日,张汤因办理别案人犯,到了导官望见谒居之弟。谒居弟连忙大声呼救。张汤心生怜悯,原想替他设法出脱,但因自己现在被赵王告发犯了嫌疑,当着众人之前不便露出形迹,只好佯为不识昂头自去。谒居之弟因兄连累无辜被系,正在冤愤填胸,满望张汤为之出力解免。如今见了张汤,方欲上前诉苦,张汤却扬长而去,如同陌路一般。他是粗人,何曾理会张汤深意,便以为张汤抹脸无情,很是生恨,当即使人上书,谓张汤曾与鲁谒居同谋构陷李文。
摩足事小,人家愿意帮他摩怎么了?构陷李文事大!武帝正因李文一案怀疑未释,一见此书,更命御史中丞减宣查究。
减宣自从被卫青举荐得为厩丞,办事颇有成绩。武帝擢为御史中丞,命其帮同张汤讯办主父偃及淮南反案,被他诬陷致死者不计其数。当日一班酷吏都称赞他敢决疑案。此次奉命查办张汤,减宣暗自欢喜。原来减宣也与张汤结下冤仇,如今落在他手中,岂肯轻易放过?好教张汤死心伏罪。
减宣将张汤、鲁谒居构陷李文的事调查确凿,尚未复奏。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复起。此时丞相李蔡下狱自杀,武帝拜庄青翟为丞相。一日,忽报有人偷掘孝文帝园中埋葬之钱,庄青翟便约张汤同向武帝谢罪,张汤许诺。及到武帝御前,庄青翟上前奏明此事叩头谢罪。张汤却站立不动。武帝见奏,即命御史查究此案。张汤便想趁此陷害庄青翟夺他相位。看官试想张汤自己正被人查办,不知格外谨慎;反要设法害人,可谓胆大已极。
张汤身为御史大夫,诸御史皆归统属,张汤说丞相明知偷盗之人却不行举发,应坐见知故纵之罪。张汤之意,以为庄青翟坐罪免相,自己当然得代其位。谁知有人急来报与庄青翟。庄青翟听后甚是忧惧,便密与长史商议。长史朱买臣、守长史王朝、边通三人闻言大怒,齐向庄青翟献计。
原来朱买臣与严助同为侍中,尊贵用事。其时张汤方为小吏,趋走买臣之前听其使令。后买臣因事失官,复起为丞相长史。张汤已贵至御史大夫,武帝甚加宠幸。每遇丞相出缺或告假,常令张汤代行丞相之事。朱买臣见张汤竟为自己长官,心中虽然不服,也只得低头忍气。偏是张汤每见朱买臣到来,踞坐床上,不肯略加礼貌。买臣深恨张汤。王朝与边通二人从前官位也在张汤之上,王朝曾为右内史,边通曾为济南相,如今失职来做丞相长史,张汤对他们也与朱买臣一般看待。
于是三人计议一番,便一起对庄青翟说道:“张汤答应与君一同谢罪,后来竟敢背约。今又将君劾奏,其意欲代君之位。吾等久知张汤秘密过恶,事已至此,不如先发制人。”庄青翟点首应允。
朱买臣等遂将田信等商人捕拿到案,逼令证明张汤罪状,说他营私舞弊,案关重大。恰好这时减宣又将查办谒居之事复奏上来,武帝不觉大怒,连遣使臣责问张汤,张汤极口抵赖,无一承认。武帝更令廷尉赵禹向汤诘问,张汤仍然不服。减宣冷笑道:“君也不知分量!试想君决狱以来杀人几何?灭族几何?今君被人讦发,事皆有据。君不如就此自决,还可保全家族呢!”张汤自知不免,于是取剑在手拚命一挥,喉管立断当然毙命。
张汤已死,老母及兄弟子侄等环集悲号,且欲将张汤厚葬。张汤实无余财,家产不过五百金,俱系所得禄赐,余无他物。汤母嘱咐家人道:“张汤身为大臣,坐被恶言终致自杀,还用甚么厚葬呢?”家人乃草草棺殓,止用牛车一乘载棺出葬,棺外无椁就土埋讫。家族保全还算幸事。武帝听说汤无余资,汤母禁令厚葬,益加叹息道:“非此母不生此子!”后人有诗叹道:
天道由来是好生,
杀人毕竟少公平,
试看酷吏多遭戮,
才识苍穹有定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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