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赵俶,昭明帝嫡长子,自幼慈俭仁平,鲜有霹雳手段,成璧视之为庸平守成之君。
然其当政末年作风大变,竟沉迷声色,懒理朝政,即便皇祖余威尚在,也是实实在在的昏君气象。
自那日与临楼王一同观礼秋狝后,成璧便对先帝再无期待,也以为自己复位之事必定千难万阻:父皇新欢在侧,约莫不大情愿再迎回她。
可一年过去,宫中妃嫔空有盛宠,肚皮却全无动静,也不知是不是皇帝当年冤杀孕妻遭了天谴。
再之后的事情更是顺利得极古怪。彼时成璧手里只捏着些碧霞宫人曾被买通作害的证据,若要凭此翻案,连她自己都觉无甚说服力。可偏偏先帝竟似转瞬之间幡然悔悟,不但下诏复了她母女二人的位份,更赎罪似的要立她为太女,单后一条便省却她不少暗地功夫。
若非如此,依赵元韫的手段,只怕“烛影斧声”之事亦不远矣。
虽说慧娴贵妃一事已然定案,可其中仍有无数疑云笼罩。
当年先帝为何连收押后审都不愿,急匆匆地就将恩爱了十几年的枕边人逼上绝路?为何罪状里会有一条私通外臣?为何会牵连太医?容家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桩桩件件,恍如魔音,总在成璧脑中盘桓不去。
这一杯茶饮下,念想几多。
成璧整理了心情,懒懒道:“吕师觉得先帝人好,朕无话可说,想是父女缘浅,实在看不出什么。至于好皇帝,更谈不上了。我大胤立朝五十年,到朕这儿才传了三代,各有各的不足。先帝自然是最不济的,可皇爷爷也未见得高明到哪儿去,不过是比下有余而已。若皇爷爷真是好皇帝,怎么不立贤明之人为太子,却偏偏把国祚传到那最不济的手里头?”
“陛下不是已给出了答案?自然是因‘比下有余’。赵氏几位皇叔都是什么德行,陛下应当再清楚不过了。”
“哼,子不教,父之过。皇爷爷既是举国之父,又是几位皇叔生身之父,于国于家不义,实乃首罪之人。”
昭明帝赵寅诚出身乡里,乃郡望之子,年少时每每打油混世,斗鸡走狗,一身的市井习气,即便改头换面登基称帝也不改本性,喜美色,又精于玩乐,自号曰“精嬉而不耽于嬉也”。
他皇帝已是当得风生水起,妃嫔子嗣这头竟也没有落下,除却未养活的,共有六位皇子长大成人,分别是皇后所出的长子先帝赵俶、端淑皇贵妃所出的幼子肇宁王赵傥、贤妃之子江都王赵信、陈婕妤之子涿城王赵伦,以及两位无名美人的子嗣,昌邑王赵俨和安平王赵佑。
这领头四人身份最是尊贵,不是昭明帝结发之妻所出嫡子,就是世家高门的好外孙,任哪一个身后都是盘根错节。实则先帝在这四人里,还算是最孤家寡人的一个呢。
女帝登基以来,肇宁王与涿城王自矜身份,不服女主,联合容家阴谋造反已然伏诛。余下三个里,昌邑王也渐露了狐狸尾巴,所幸都被成璧赶去了封地就藩,如若还在京城,只怕局势更乱得一发不可收拾。
昭明帝为君为父皆有疏漏,实在难令成璧心服。另有一样事,成璧每每思之扼腕,便是赵寅诚那老糊涂不知何故对并肩王阿史那豣一脉诸多宽纵,连丹书铁券都大大方方地予了他,平白让那猢狲家的孝子贤孙养大了心思。
人赵元韫眼下怀里正揣着免死金牌,又兼之生性刁滑诡诈,连个把柄也抓不得,叫她如何收降于他?
可面前之人毕竟是昭明帝遗存于世的一位红颜,怎么好在她面前对皇祖言辞诋毁?成璧言罢便觉有些不妥,满以为吕雩会出言维护,没想到她竟听得仔细,眸中隐有赞许之意,点了点头微笑道:“陛下见解不凡,真龙果非池中之物。此二人自然都是不够好的。不知陛下以为,何人才当得起‘好皇帝’一词呢?”
成璧垂眸细思片刻,便道:“据史书所载,上古时期,陈朝有位熹微女帝,其才通天彻地,统一中原各国,威震四夷八荒,连南岭八部亦自降为儿臣,奉其为‘天母圣皇’,其治下和睦更不必说。这位实算得上好皇帝。又及,晋朝的懿帝李弦,以太后之身冒天下之大不韪夺权称帝,虽手段酷戾,却能挽狂澜于既倒,为腐朽的弱晋再续百年生气,在帝王中也算名列前茅。东平的庄文太后姜唯虽不是皇帝,却有隐主之名,道德博厚,布纲治纪,朕心向往之。此外还有大虞圣祖、前梁神宗、宣平皇帝等,因都是些男人,朕在史书上见的赞语太多,想来吕师也都熟稔,无需详述了。”
“陛下当真博文广识。”吕雩眯了眯眼,轻咂了口茶,“陛下既然找好了引路先贤,想必自己也有了筛选,日后成就定不亚于此,最起码——不会亚于我胤朝两位先帝的。”
成璧抿唇,小脸微微泛红。
这话其实挑不出毛病,可她听着实在有些堵心,因如今她的声名可是比两位先帝败坏得多了。
不但逼杀亲叔,更兼暴戾恣雎、贪淫享乐。明明想做些实事堵上笔吏的嘴,却偏偏力不从心事倍功半,那名声就活似掷在茅坑里的一块臭石头,怎么也捡拾不起来。
是以再开口时,声音便有些嗫嚅了:“朕……年少轻狂。其实朕也有许多地方及不上皇爷爷和先帝,每每理政总觉手头纷乱如麻。还请吕师为朕解惑。”
“没有什么请不请的。草民实在不比陛下高明,只不过痴长几岁,便说些老掉牙的故事给您听,可好?”
成璧点头。
“陛下方才提到晋懿帝,可知晓她嫁的那位苦主姓甚名谁?”
“如何不知?那是个有名的庸才,晋惠帝司长顺,与懿帝乃是一对亲表姐弟。晋时人多好亲上做亲,是故宫中孩儿多有蠢笨不吝的,惠帝多半也在此类。”
成璧幼时爱看些侠骨柔肠的连环画儿。晋惠帝年间中原动荡,西北胡羌大肆侵扰中原,以致民不聊生,无数奇人异士纷涌救世,光下山的道家门派便有天师道、天平道等等十三家,有了这样的史实做背景,故事自然荡气回肠。
“正是此人。惠帝任上做的几件事,陛下可知?”
这倒像是考她史学了,所幸本篇成璧读得精熟,此刻信手拈来,“惠帝在位时戎人大举南侵,兵强马壮弱晋难敌,正值倾颓之际,惠帝亲赴战前重镇密会戎王,不但许下重金赔款,更自称儿皇帝对北戎奉表称臣,允北戎贵族迁入关内划土自治,这才勉强促成了晋戎议和。蛮夷狼子野心,不可轻纵,愈纵愈贪。惠帝怯懦而无远视,朕深以为耻。”
“是也。惠帝如此愚蠢,想必其治下百姓也过得水深火热了?”
成璧又不做声了,垂着眼帘想了半日,才道:“惠帝一朝积恶过重,对外战争有败无赢,可不知为何,关内民众过得倒还不差,士农工商皆繁盛。纵连年朝贡外邦,岁币仍有结余,单这一样就是朕眼下及不上的。能将战火阻拦在关外,为懿帝争取二十年的发展时机,大约也算是功德一件。”
吕雩点头认同,“陛下乃公允之人。国帑丰寡、百姓贫富都在好皇帝的评判标准之列,然这两项却偶会有悖于常识,不与帝业丰伟相挂钩。”
“吕师这话,像是在点朕了。”成璧自嘲似地眨眨眼睛,轻叹:“其实朕出兵西洲,并不全因一己之私……也罢,朕是帝王,本就该自承其果。怪不得皇爷爷和先帝眼见着西洲连年劫掠我大胤子民,却从不妄动刀兵。”
“昭明乃开国之君,国家始建之初,百废待兴。以他小乡草寇的见识,能够另辟蹊径开源节流,又娶了位西洲公主为妃来安抚外邦,已算是做到他能力范围内的最好。先帝的守成其实也无大错,朝代更迭之后本就该休养生息恢复生产,然其才能有限,仁厚却多余,故在诸多事务上心有余而力不足。再至如今,正是几代矛盾累积爆发之时,眼下的朝局么……用八个字形容再贴切不过,就是不知陛下可听得入耳了。”
女帝面色沉凝,却倔强地不肯逃避,“请吕师直刺寡人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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