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想回家。那天他用手中的拄杖一点说:“我要让这里成为教会的一个连结印度、缅甸、西藏传教线路的宗教庇护所。”
什么叫庇护所?是马帮们歇脚打尖、遮风挡雨的驿站吗?他说的印度和缅甸,连我都没有去过。他们是做什么买卖的呢?竟然要跑那么远。
洋人传教士跟我看见过的那些在马帮驿道上一晃而过的陌生人不同,他们喜欢上一个地方,就不仅仅停留在口头上,他们不会在感叹一句“这段峡谷的路真像魔鬼的肠子!”或者说“看啊,那开到天边的花儿!”然后就继续赶路。洋人传教士们刚来时,也被我的雄浑艰险所震慑,但他们感叹完后,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园了。不仅如此,还要把他们故乡的一切,从吃的、穿的、住的、用的,到他们的神灵,都要照搬过来。
从那个古神父来到这里住下后,我这里就开始慢慢热闹起来了。每隔几年都有一些高鼻子、蓝色眼睛、浑身长毛的外国神父到来,法兰西国的,意大利国的,瑞士国的。我从他们的交谈中慢慢知道了他们都是从大海那边,乘坐一种可以漂在海上的房子过来的。他们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好像我们这里有什么宝贝令他们着迷一般。只有古神父在这里待的时间最长,现在是两个瑞士国的年轻神父罗维和杜伯尔陪着他。
教堂村志(3)
这是两个充满活力的家伙,他们总有一些让我不明白的东西。罗维神父是一个滑雪高手,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滑雪板在雪坡上飞翔,就像在雪地上长了翅膀的人,只是那翅膀不是长在肩上,而是脚下。一天他们拿一个可以蹦蹦跳跳的圆圆的东西,在刚收获过的青稞地里踢来踢去,不知是谁惹他们不高兴了,还是又在玩什么阴谋。我总是对这些和我们不一样的洋人心怀戒备。
不过,应该承认,他们是一些不计酬劳而又相当有耐性的人——一定程度上说,可以称得上是勇敢的人。我们的神灵起初并不欢迎他们,给他们制造种种麻烦,用雷霆击中他们的房屋,下泥石流冲毁他们的道路,甚至还放出魔鬼的瘟疫,让他们患上疟疾、伤寒。藏族人碰上这样的灾难,一般只有转求下一世往生一个好去处了,但外国神父总有神奇的药物驱赶我们放出的瘟疫,还搭救那些也染上瘟疫的人们。就在去年,魔鬼的口袋里放出像乌云一样宽广浓厚的蝗虫,吞吃了峡谷里所有能吃的东西后,这些洋人喇嘛就从外面用马帮运进来大量的粮食,拯救那些快要饿死的藏族人。他们的慈悲心有时让我们的魔鬼也下不了狠手了。
澜沧江冲刷出这段峡谷以来,我都没有看见过的东西,在洋人传教士手里变戏法似的冒出来了。那天我从古神父的茶杯里闻到一股怪异焦煳的味道,我听见他对自己的仆人说:“啊,今天的咖啡煮得不错。”于是我明白他们的茶叫咖啡。他的房间里有一种会唱歌的盘子,他们叫留声机,唱出的歌声谁也听不懂。有一种曲子,古神父特别喜欢听,叮叮咚咚的像雪山下的幽泉发出的声音。后来我从他们的谈论中知道了,这是一个叫肖邦的人写的曲子,用一种叫钢琴的东西弹奏出来的。说实话,尽管我听不懂,但我很喜欢。
无论是咖啡、帆布浴缸、折叠椅子、牙刷、爽身粉、奎宁,还是留声机、钢琴、望远镜、指北针,这些东西都不足以改变核桃树这个地方缓慢、悠闲、宁静的岁月。核桃树还是核桃树,仅仅是个马帮歇尖的小驿站。当古神父说他要在这里建教堂时,我就像一个大姑娘,一夜之间变成别人家的媳妇了。
仅仅两三年的工夫,一座我从来没有见识过的大房子就矗立在峡谷里了,它有一个高大巍峨的钟楼,后面是矩形的经堂,里面有彩色壁画的穹顶,彩绘玻璃——一种像薄薄的冰的东西——的窗户,明亮辉煌的神龛,以及上面供奉的我不知道的神灵——一个近乎*的男人,挂在十字架上,他们天天都膜拜他,每七天还做专门的法事;还有一个怀抱孩子的妇女,长得很美很温柔,像一个家有大群牛羊的藏族妇人。这就是他们供奉的神灵,看上去跟普通人一样。这个大房子既不像寺庙,也不像藏族人的土掌房。在峡谷里,它像一个孤独沉默但又很野蛮的巨汉。
核桃树开始被改变,一些信仰洋人宗教的人们开始陆续来这里定居——他们是藏族人、汉族人、傈僳族人、纳西人、彝族人。不管是哪个民族,只要你信奉洋人的那一套,神父们都把他们接来这里,分给他们地开垦,送给他们一本叫《圣经》的经书,就在这个地方天天念叨;还有一种这里从来就没有生长过的植物——葡萄,也被神父们从他们的国家引种过来,还在教堂后面开辟出一块地专门种植,然后,一种藏族人从来没有喝过的酒——葡萄酒,取代了人们天天都要喝的青稞酒。它是红色的酒,红得像人的血,神父们说这是耶稣为他们流的血;还有一种小小的面饼,神父们每次做法事时都要庄重地说:“你们拿去吃吧,这是基督的身体。”然后分给众人吃。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告诉人们,去吃代表别人身体的祭品?平心而论,他们是一些和喇嘛上师们一样具备慈悲心的人。
但我看出来了,洋人神父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相信他们的神灵可以救人上天堂,而喇嘛上师们说的那些道理,都是错的。可麻烦的是,喇嘛上师们也认为:洋人神父是魔鬼的化身,藏族人的苦难,离不开他们的慈悲,洋人神父的说教,只能把藏族人引向地狱。
由于洋人的教堂像一根钉子一样地扎在我的身上,很多藏族人把我看成了他们眼中的钉子,他们连去拉萨朝圣都不走这里的驿道,宁愿绕三天的路。就像当父母的,不认自己被人抢走的女儿啦。在藏区,许多地方因为有寺庙而成为神灵居住之地,成为藏族人心目中的圣地。就像它本来就带有神的印记,后人一说起来,心中就会油然升起某种神圣的感觉。
而我这里,因为有了座教堂,人们就给它起了个让我不太舒服的名字——教堂村。但要记住,核桃树是我的乳名,就像你们人有乳名、家族名、别名一样。不论是给人还是地方取名字,我们这儿的人们都很随意,他(它)们要么是代表着某种吉祥,要么是和神灵有关,要么就是,看上去他(它)像什么、有什么最突出的,他(它)便叫什么啦。
其实,我被人们称为什么并不重要,外国传教士来到这里传播他们的教义也不重要,这片土地本来就是多神并存的,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神祇,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敬畏的对象。重要的是:自从那两个偷尝禁果的人儿到了教堂村后,这里发生的故事,却值得一说。
哦呀,你们都听见了康菩土司的话了吧?我当时就打了个哆嗦。
。。
托彼特纪(1)
隐藏君王的秘密固然是好,但传扬天主的工程却是应当的。
——《圣经·旧约》(多俾亚传12:11)
央金玛那天躲在一个土坯垒成的破城堡里,从一个瞭望孔中看着康菩土司被杜伯尔神父气走,她的眼泪禁不住流下来了。这是她平生第一次看到不可一世的土司在别人面前服软。在她的心目中,康菩土司既像一个兄长,更像一个父亲。他威严、霸道、专权,从来都是发号施令惯了的。他说话时,人们都是垂手哈腰,俯首帖耳。有一次一个奴仆在土司面前不小心伸了个懒腰,康菩土司立即叫人打断了他的腰杆,让他一辈子都虾着腰走路。康菩土司当时的原话是:黑骨头贱人的腰杆里不能长根棍子。央金玛很早就知道,如果不是康菩土司觊觎那三块牧场,她迟早要成为他的第四个妻子,这似乎是她们姐妹俩的命运,谁让她们生如夏花却又早年丧失父母的庇佑呢?但是扎西嘉措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
央金玛带着扎西嘉措逃亡到“鹰渡”那天,马儿已经跑得口吐白沫了。央金玛隐约看见远方山梁上的追兵,而当时扎西嘉措还在昏迷中。央金玛抱着他大哭,“嘢——嘢——扎西哥哥啊扎西,他们追上来啦!我姐夫的魔鬼来啦……”那凄厉的哭喊连天上的鹰听到了都忘记扇动翅膀,像是中了一箭,伤心得垂直掉进了澜沧江。
这时一个丑陋不堪的矮个子怪物出现在央金玛的面前,他有两个不对称的鼻孔,眼角是烂的,还缺了半边下嘴唇,脸上的皮肤比揉皱了的藏纸还要粗糙,与其说那是一张人脸,还不如说是一个梦魇。央金玛已经不知道怕了。她泪眼婆娑地怒喝道:“把我们都抓走吧,你这魔鬼派来的小鬼!”
“我是天主派来救你们的天使。”那小鬼说。
这个有着魔鬼的面貌但却怀揣一颗天使的心的男人叫托彼特,他指着对岸说:“在那边,你们就不会被抓到了。”
央金玛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对岸有座村庄,隐约可在绿树丛中看到一座高耸的钟楼。央金玛想起来了,过去听人说过,澜沧江下游地方有一所教堂。那里的人们据说都听信了魔鬼的谎言,不信奉藏族人的宗教了。不过,扎西嘉措唱过,他们的祖先在“幸福花园”里自由相爱。
他们避祸到了教堂村,两个年轻神父杜伯尔和罗维马上给扎西嘉措疗伤,清洗、缝合、上夹板、包扎,忙活了半天,扎西嘉措成了个裹在白纱布里的人儿。央金玛在一边一直哭个不停,杜伯尔神父安慰她道:“还好,还好,只断了四根肋骨、一只手臂,内脏没问题,脊椎也没有损失,有轻微的脑震荡,不会影响记忆力。噢,我的主,这脚背是怎么回事?”
“穿木靴穿的。”央金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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