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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辑 乡土篇(第1页)

谁能带走一棵树

我在骊山的道观里看到了阔别二十余年的皂荚树。初见时我已经有些不认识了,只觉得树长得颇为清奇,树叶像槐树,又分明感觉陌生。因为长在道观,树的周身披挂了不少红布条,是香客们还愿祈福所系。直到走近,看见树干突兀长出的一簇簇利刺,我才恍然大悟:这是皂荚啊!不禁一阵唏嘘,不由得想起故乡瓦房店的两棵皂荚树来。

我童年生活的瓦房店,是一座水边的小镇。这座百年老镇隐藏在大巴山中,很有些名气。镇子不大,但古色古香,临河都是吊脚楼。街面上大多是青砖灰瓦修建的高屋,有高高的风火墙。一些大户人家的建筑还雕梁画栋。寻常百姓家虽没有这排场,却讲究庭院整洁。镇子倘若保存到现在,该是难得的古迹了。小镇最显著的标志,是两棵巨大的皂荚树,不知生长了几百年。它们树干遒劲,枝繁叶茂,远近闻名。无论谁提到小镇,都会想到它们。当年我家就住在树下,那时候还没有门牌号,若有人问及,只答曰“皂荚树下”,对方立即就明白了。

树的浓荫覆盖了大半个街面,树下用青石板搭了凉凳,供往来的旅客歇脚,周围的住户乘凉、闲话。大多数邻居甚至连吃饭,也要端着碗来聚会。树下成为一个凝聚人心的场所。春夏秋冬,斗转星移,皂荚树和人们朝夕相处,仿佛成了老伙计、老熟人。

记得邻家有一位闲居的老人,姓谢。儿女们都在青海干得很不错,几次三番地要接老人一块儿生活,老人都坚决地拒绝了,因为他舍不得离开这儿。青海他是去过的,那干燥的环境让他难以适应。老人很慈祥,经常拿一些糖果分给小孩,很受大家喜爱。

大家在皂荚树下纳凉时最喜欢听他说古。有一年夏天的一天,大伙在树下谈天入了神,一条大蛇从树上溜下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背后,不知谁一声惊呼,蛇迅疾游走了。此后,只要我坐在树下,就担心树上会不会再溜下一条蛇来,总要抬起头望着树上。树是那样地粗壮、苍老——其实它们还处在青壮年时期呢,通体强健,充满力量。它们从河岸边的巨石中挺立起来,仿佛从石头中挤出来的似的。绿叶掩映的枝干间长出一簇簇尖刺,即皂荚刺。正是这些尖锐的刺,阻止了人们的攀缘,捍卫了树的自由。

每年夏天,皂荚树开始结果。两棵树分雄雌,雄树一般粗壮一些,只有雌树才会挂果。一串串小刀似的荚果,初始时是碧绿可爱的,一串一串,数也数不清。夏日里有风,我曾在绿荫里飞起过一架纸飞机,它竟然神奇地悬停了数秒钟。没想到,二十多年过去,我依然记得清清楚楚。另外,我还记得有一种俗名叫作“寸金虫”的绿色小虫子,拉着几丈高的细丝,一伸一缩,弓着身子爬上爬下也很有趣。

皂荚树守候在河岸上,旁边的任河,是汉江最大的支流。

这是通往蜀地的一条倒流河,曾经被学者猜测为《水经注》里的“王谷”,颇有几分神秘。任河的河水清澈透亮,游鱼沙石清晰可见,河道中有很多巨石,在皂荚树附近就分布有一大一小两个石包,分别以大石包、小石包命名,从水面上看犹如两座小岛。另有一块簸箕石,也很有名。它直径两丈有余,顾名思义,其形如簸箕,平时隐藏在水里,绝不露出水面。常有横渡任河的汉子,途中会在此石上立脚歇气。夏日里任河就成为戏水少年们的战场。他们赤身裸体,个个身手敏捷犹如“浪里白条”,轮番抢占石头阵地。河面上一时间水花四溅、攻守瞬间易主,戏水少年们纷纷大呼小叫,喧闹成一团,一条河都被搅得沸腾起来。岸上观者如潮,喝彩声不绝于耳。游戏之余,就喊叫岸上扔下几只塑料桶,有人泅过对岸,到山脚下的石壁间灌满清凉的山泉水,用来解渴或者冰镇水果,也有讲究的人用来烹茶。谢老便是后者。他经常用山泉水泡了好茶,坐在皂荚树下慢慢品。

水里的鱼很多,站在皂荚树下,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河中来来往往的鱼群,大的小的,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寸许的小白条,尺许的钱鱼矫捷地游过巨石,或者围着青苔窃窃私语。偶有木船击水,或者鹞子从碧空划过,引起鱼群惊慌失措,纷纷潜入了石底再不出来。当地渔民因地制宜,根据季节特点捕鱼各有妙招,有撒网的、垂钓的,也有扳罾的,比较有趣的是用捞兜捞鱼,通常在雨天涨水以后,河流湍急,河水浑黄,鱼群在惊涛骇浪中只有贴岸疾游,此时用捞兜顺水一捞,就可能有鱼儿入网。捞兜形制大体采用一丈左右的长木竿,前段用木叉竹片安装一只长网兜;网兜大小制作跟人的臂力大小有关,力气大的网兜就大,力气小的网兜就小。父亲当年就喜欢用网兜捞鱼。他稳立在波涛汹涌的河岸边,很是惊险刺激。

常常有大鱼被捞起,自然惊喜不断。与此同时,河对面悬崖边上的农人用方方的罾网捕鱼,一起一落之间,鱼儿应声落网。

运气好的时候,一下子能捕获几十条大鱼,羡煞了用网兜捞鱼的人。

捞到的大鱼往往是任河特有的鲇鱼。其头大嘴阔,全身无鳞,在水中极其凶恶,是河中一霸,但肉质鲜美,用来清炖豆腐尤佳。说起鲇鱼,父亲身上有一处疤痕就与它有关。那年月,有人偷偷地用雷管炸鱼,河道上经常传出沉闷的爆炸声。

有时候在上游被震晕的鱼,逃到下游就翻肚了,在浪波里随波逐流,而被眼尖手快的人捡漏,懂水性的就泅水过去,白捡一条鱼。

那是多年前的一个夏日,父亲独自在皂荚树下纳凉,忽然发现河面上有白色亮光,悠悠地顺流而下。他很快判断是一条大鱼。父亲飞快地跑下河岸,可岸边怪石嶙峋,待他一步跃上小石包,不料足下一滑,摔了一跤。父亲顾不上疼痛,当即扑下大河去追逐大鱼。等他上岸后,才发现手中是一尾大鲇鱼,足足有十七八斤。这时腿上疼痛难忍,他才发现膝盖擦掉了一大块皮,鲜血直流。可当时父亲年轻气盛,没有在意,回去后也仅做了简单包扎,不料伤口感染了,疼了一个多月才痊愈。

从此他的膝盖上就留下了一道明显的疤痕。父亲每每看到疤痕,就会想起那尾大鲇鱼,至今回忆起那鱼汤的鲜美,还赞不绝口。我得承认,父亲在皂荚树下追鱼的“壮举”,奠定了他在儿子心目中的英雄形象。对比二十年后由于生活的艰辛已日渐衰老的父亲,不禁让人唏嘘感慨。

皂荚树和小镇休戚与共经历过很多艰难岁月。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洪水。任河流域每年到了夏秋之际就进入了汛期。据说镇上的民居多以木板为墙,就是为防水患到来时,便于拆卸救生。1983年7月31日的安康大洪水,让人终生难忘。那年我刚4岁。当时,正值7月,雨水特别多,发大水的前几天,雨下得又大又猛。河水嘶吼着,浊浪滔滔,让人心惊肉跳。小镇人明白躲不过一场洪灾了,就开始陆续往高处转移一些家具财物。洪水当天,人们正在吃早饭,有人发现洪水渐渐平了街面,家家户户立即匆匆撤离房屋。大雨倾盆而下,躲在高处的人们惊恐地眼看着洪水淹没了自家的房屋和树干,只剩下高高的皂荚树冠还在汹涌的洪流中拼命挣扎。而夜幕时分,洪水把树冠也全部吞没了。两天后,洪水渐渐消退,我们的家园已几近被毁,但人们惊喜地发现,两棵树竟然英雄般存活了下来,巨大的洪水只让它折损了一些枝条。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皂荚树给劫后余生的人们带来了希望!在灾后重建的岁月中,它们和小镇一起迅速恢复了元气,而且长得愈发葱茏,愈发让人敬仰。

从出生开始,我在小镇上生活了整整9年时间。母亲当年用秋后的皂荚——黑油油的成熟皂荚捣碎了洗衣服,那是天然的去污剂。她还经常用皂荚泡水为我洗头发,我的头发因此也黑油油的。所以,我感激皂荚树。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深深地怀念皂荚树。我得承认,许多往事都已经忘得无影无踪,唯有与皂荚树有关的事情,是我童年时期最难以忘怀的记忆。

小镇的下游新修了一座水库,小镇成了淹没区,人们要么搬到了山上,要么搬到了河对岸。人们在撤离之前,曾讨论过皂荚树的命运,但最终只能将它砍伐。谁又能带走一棵根深叶茂的参天大树呢?我不知道砍伐皂荚树时分,人们是怀着怎样难过的心情的。人们一家家陆续搬走,渐渐地人去镇空。就在这年秋天,谢老也被儿女们接去青海了。据说,临行前老人抚摸着斑驳的皂荚树身,禁不住老泪纵横。

多少次我故地重游,驾起一叶扁舟,在碧波荡漾里搜寻水草间那些残存的遗迹。它们提醒着我,那里曾是我赤足奔跑过的街道;是我朝夕生活过的地方——当年我们还坐在皂荚树下仰望过深蓝的天空。如今只遗憾皂荚树不在了,但在小镇人心目中,它永远伟岸地挺立在那里,永远婆娑招摇、绿意盎然。

(刊于《安康文学》2013年冬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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