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脱不了的母亲和奶奶
薄氏死后,长乐宫主位轮到了她的儿媳——孝文皇后窦氏。
1968年,河北省满城县(今保定市满城区)的一座汉墓里出土了一件精美绝伦的青铜灯器。灯体是一个通体镏金、双手执灯跽坐的宫女,面庞秀丽端庄,神态恬静优雅。宫女一手执灯,另一手的衣袖挡着风,既避免了灯火被风吹灭,袖管又有吸收油烟的功能,造型不仅生动,而且十分实用。这盏灯就是著名的长信宫灯。长信宫灯原本属于阳信侯刘揭,景帝年间,刘揭的儿子刘中意因为参与“七国之乱”,失败后被废黜,其封国与财产收为国有。
长信宫灯作为没收的财产之一,辗转送入长安,后又入长乐宫,由窦太后的宫殿长信宫浴府使用。窦氏双目失明,这盏宫灯就在长信宫中陪伴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后来,窦太后将此灯赐给中山靖王刘胜的妻子窦绾,窦绾死后,这盏灯便随她一同葬入墓内,直到20世纪60年代才重见天日。
长信宫灯若能说话,它定会有许多陈年故事娓娓道来。
窦氏生活在西汉王朝由积贫积弱逐渐走向富盈强盛的历史时期,她本人又十分强势,对景帝和武帝初年两朝的朝政极有发言权,可谓一言九鼎。《雍录》记载:“七国反,景帝往来东宫间,天下寒心。师古曰:‘谓咨谋于太后也。’”可见太后窦氏对当时朝政时局的影响甚于三公九卿诸大臣,而长乐宫在吕后之后,依旧是左右朝政的政治中心。
“七国之乱”平定后,窦氏又在帝位继承的问题上屡屡发难,坚持要皇帝立自己的弟弟——窦氏的次子梁王刘武为储君,令景帝几度为难,也让王位继承权的问题变得棘手。
在有名的“金屋藏娇”故事里,窦太后也有出场,并且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如果没有窦太后的首肯,刘彻的母亲王美人即使花再多的钱,盖再多的金屋把太后的外孙女陈阿娇娶进门,儿子依旧只能是个封国藩王,赫赫有名的汉武大帝得不到奶奶的同意,根本不可能出现在中国史册里。
强势干政的窦太后让年纪轻轻就当上皇帝的孙儿刘彻伤透了脑筋。武帝是个喜欢折腾的皇帝,而汉初休养生息的国策,在经历了文景之治后,等到武帝继位,其国力已经足够让这位胸怀大略的年轻皇帝折腾了。然而,老太太死活不答应孙子的各项革新之策,尤其反对武帝废除自西汉立国以来就在文化思想领域推重的黄老之术。重用儒生,被窦太皇太后认为是大逆不道之举,在以孝立国的汉代,这是一项非常严重的指控,甚至关系到能否坐稳皇位。实际上,汉武帝刚继位时推行“建元新政”便立刻遭到窦氏的强烈反对和处处掣肘。他试图绕过长乐宫,夺回被东宫抢走的权力。然而,以窦氏长居深宫几十年的丰富政治经验,对付年轻的汉武帝绰绰有余。窦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除了武帝身边的亲信,摧毁“建元新政”,并且安插自己的势力遍布武帝身边。此后,武帝与太皇太后的关系一度濒临破裂,窦氏甚至有废帝的念头。如此强悍精明的窦氏,想让谁当皇帝就让谁当,想废谁就废谁。
这个双目失明的老太太,其权力欲的旺盛,比之吕后也不为过。在窦氏的强势打压下,“建元新政”不得不偃旗息鼓,武帝只能做一个乖孙子、乖皇帝,然后静静地等着窦氏入葬霸陵的那一天。
窦氏打压年轻的武帝,从西汉整个历史的发展来看,是明智之举。刘彻虽有雄心壮志,想要有一番大作为,然而他继位时,严格来说还未成年。这样一个刚刚脱离了稚气的孩子,一上台就妄图驾驭与他的年龄、能力和人生经验完全不匹配的政治改革,如果没有奶奶窦氏前台操纵、幕后经营,恐怕西汉的历史会被这位志向远大的年轻皇帝拖垮在半路,早早夭逝。历史学家也普遍认为,汉武帝时期正是西汉王朝由盛而衰的转折点。武帝的雄才大略与他的好大喜功恰如硬币的正反两面。如果没有窦氏的干政,恐怕这个转折点会更早地到来,等不到刘彻做了五十四年皇帝以后才渐渐显现。
这位历经三朝的老太太,眼睛虽然看不见,心里却比明镜还亮。不可否认,窦氏是一个权力欲和私欲很重的女人:一个儿子当了皇帝还不够,还想要搞“兄终弟及”;同意外孙女嫁给孙子,既成全了刘彻太子的名分,也保全了窦家势力,保证皇权不旁落。但窦氏比吕后聪明的一点在于知进退。她知道何时该干政,何时该放手。这种智慧源于她对黄老之学的推崇,源于对“不争是争”从政治角度的深刻理解。所以窦氏不会像吕后那样,对权力走火入魔。她总是在被自己欲望控制的时候,及时刹住脚步,缩回伸长的手,避免做出荒唐的事。窦氏不是一个清心寡欲的女人,更称不上“温婉”二字,她一生最大的幸运不是嫁给汉文帝,不是生了汉景帝,她的运气更多地来自对黄老学说的认同和自觉践行。黄老之术温和收敛的学术气质无声地将窦氏性格中跋扈专横的一面绑了起来,绑缚得不松不紧、恰到好处,才使得窦氏在汉宫如鱼得水、收放自如。与长乐宫的前两位女主人相比,窦氏年轻时既得到了丈夫的宠爱,后半辈子也可称得上是子孙绕膝、福寿双全。
安然去世的窦氏死后葬入霸陵,长久地陪伴在丈夫汉文帝的身边。
窦氏死后,汉武帝全面收权,连消带打,铲除了奶奶窦氏和母亲王氏家族的所有外戚势力,并禁止母亲王太后干政。武帝一朝直到最后,外戚势力都没有抬头,更谈不上制衡皇权。汉武帝更是在临死前,担心幼子刘弗陵因“子幼母壮”重蹈自己初登帝位时的覆辙,狠心赐死毫无过错的钩弋夫人,可见他对即位初期东宫的干政有多么痛恨。
无论如何,窦氏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长乐宫仅仅是“长奉母后”的宫殿,恢复了它本来的面目,一度花开花落,岁月如斯。
少女太皇太后的悲剧人生
西汉王朝有两个小高峰,以汉武帝为界,前期是“文景之治”,后期是“昭宣中兴”。男人们的丰功伟绩都被史家秉笔直书在各卷书册里,受后人敬仰、膜拜。偌大一座长安城,能留下姓名的寥寥无几,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及至一人一身,都被岁月抹逝得灰飞烟灭。如果不曾留心,没人会在意长乐深宫里寂寞的上官氏一生的孤苦无助。是啊,她是太皇太后,是整个长安城里最尊贵的女人,命运能有多么不堪?
汉武帝临终托孤,霍光、上官桀等四人一时风光无两,成为昭帝一朝翻云弄雨、权倾朝野的重臣。利多必有投机者,汉昭帝十二岁时拟立皇后,霍光的女婿、上官桀的儿子上官安搭着父亲和岳父两个托孤大臣这趟顺风车,欲为女儿谋取皇后之位。上官氏彼时多大?年仅六岁。上官父子的算盘打得精明,甭管年龄,先让自己家的女孩子占着位子。然而外祖父霍光却没有答应这件看起来于己也有利可图的事。霍光的拒绝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不得而知。史书记载,他是以上官氏年龄太小为由拒绝上官安的。此路不通,另寻他路,上官安在抚养昭帝的鄠邑长公主那里打通了门路,一番运作之后,顺利地把天真无知的女儿送进了未央宫,初封婕妤,一个月后立为皇后。
女童皇后上官氏在后宫无忧无虑地过着她即将早逝的童年。这段岁月短得等不到她长大,就因为父亲与岳父的矛盾激化戛然而止。
用“否极泰来”四个字形容上官安再贴切不过。女儿以六岁之幼母仪天下,本是有悖伦常,既已遂了他的心愿,更要敛傲气忌嚣张。然而他还要跳来跳去,不肯安分,终于触碰到了霍光的底线。后来,上官桀妄图阴谋废除昭帝,并自立为帝,霍光立即发兵,逮杀了上官父子及所有妄图叛乱的人,上官一族所有人丁悉数被杀,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
这一年,上官皇后年仅八岁。
年幼的皇后不可能参与父亲发动的政变,加之母系霍氏一族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鼎盛望族,所以上官族人被灭门时,并未牵连到上官皇后。除掉了上官父子,霍光真正成为大权在握的重臣。这个时候,当初不情愿送入宫的外孙女对他而言又变得极其重要了。为了让上官氏早日诞下龙嗣,霍光授意群臣上书昭帝,建议除皇后外,皇帝应少去后宫其他嫔妃处,以保龙体康健。后来,他们又让上官氏下令后宫妃嫔宫女不得侍寝。这样一来,昭帝只能在后宫椒房殿待着了。世上的事情往往求之而不得,越是求,越得不到。尽管上官氏独得“专宠”,然而却一直没有生育子嗣。我甚至怀疑,汉昭帝去椒房殿也许只是给霍光做做样子,和他的小皇后聊聊天而已。以上官氏的年龄推断,她移居长乐宫时年方十五,那么和昭帝日夜相对的那几年,她连十五岁都不到,还是一个懵懵懂懂、不知人事的小姑娘,更无法理解“情窦初开”这个摄人心魄的美好词语。情发于自然,付之爱人,可是汉昭帝和上官氏这对夫妻,且不说年龄鸿沟巨大,两人被各怀鬼胎的群臣的私利绑缚着硬是拉扯在一起,人人都想从他二人的婚姻中攫取自己的最大利益和政治保障。想及此,恐怕即使上官氏倾国倾城,昭帝都不会有半分疼爱之情。上官氏尽管年幼,但她的家人被皇上杀光,自己被当成傀儡一样任由他人摆布,送奉到仇人床前,想到这里,她对年轻的昭帝又会有几分少女怀春的柔情蜜意?无数个被逼迫着待在一起的夜晚,两个人也许真的就只是待在同一个屋檐下,无言以对吧!
公元前74年,年轻的昭帝在没有儿子的遗憾中撒手人寰,霍光拥立昌邑王刘贺为弟,上官氏被尊为皇太后,移居长乐宫。
不到一个月,霍光又以刘贺荒淫无道为由,废除帝位,另立刘询登基。上官氏论辈分是刘询的祖母,因此,又被尊为太皇太后。这一年,上官氏年仅十五岁,是中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太皇太后。
太平日子过久了,人就要折腾些事情出来。霍的妻子为了让女儿霍成君当皇后,毒死了宣帝的糟糠皇后许氏。霍光病逝后第二年,霍家因为谋反,被宣帝灭族。八岁,父系一族被灭门;二十三岁,母系一族尽数被诛。上官氏一生无儿无女,两家人口,真的就只剩下她一个孤家寡人。
后宫的女人们为了荣华富贵和名分地位,一生圈在深宫中斗得你死我活。成王败寇,输了的幽怨愤恨,赢了的也未必能笑得灿烂,谁不是一身伤痕累累?在世人眼中,上官氏不必经受后宫的层层历练,就到达了他人终生难以企及的地位,享万民叩拜之福,终老深宫。她的一生似乎在出生前就被所有参与的人安排好了。她不必去吃苦,不必去费力,不必去受罪,就可以六岁之幼荣享后位,二十三岁就是两宫中人人都要供奉、人人都要听命的女人。可是揭开历史光鲜诱人的包装,我却在冥冥中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子独居长乐深宫,日日复日日,年年复年年。
宫里的每个人都对她低眉垂首,可是没有一个人能真心地嘘寒问暖。她曾经坐享垂帘听政之荣,可是帘子后面的这个女人心里深深地知道,从六岁进宫起,她就只是一颗棋子,就像如今她端坐帘幕后面,一言一行却全都出自外祖父霍光授意一样。她如同一棵小草,风吹向哪里,她只能摆向哪里,不能有半分独立于世的顺遂。父母族人在政治斗争中全部被杀,小小年纪就经历杀戮的上官氏,如何说她没有经过历练?她的历练比后宫其他女子都要早得多、痛得多。即使贵为皇后,她这颗棋子在婚姻中的作用也不过是生育皇子。十三四岁对一个女子来说,是一生中最短暂却最美好的年华,如一朵含苞待放、娇羞欲滴的花朵,正要绽开饱满的花瓣,怒放于阳光之下。然而上官氏在如斯年华里,与夫君朝夕相对,却要时时揣摩、处处留心,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要当好一颗棋子,待在正确的位置,保住自己的性命。这朵娇艳的花一生也等不来她的盛放期。
五十二岁时,上官氏在长乐宫平静地离开了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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