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后,地里的庄稼就能收割了。秋风微凉,稍微缓解了秋收的辛苦。到了晚秋,连阴雨就要来了,这一来就是十天八天的。在连阴雨来临之前,山上的庄稼基本上都已收割完了,地上铺了一地干枯的庄稼秆。
阴雨中的陕北晚秋是一幅苍茫之画。山在雨雾中隐去锋芒,路是一条泡在水里的绳子,软绵绵的,没有一点捆绑之力。一向凌厉、突兀、荒凉的景象转为委婉、细腻。陕北,在此刻温柔了许多。
可是生活不是看景,是在酸甜苦辣中创造着不同的景。
秋天意味着收获,这个收获对于陕北而言,是在十年九旱的田地里收回一年的辛苦粮。说辛苦,是因为这片土地过于贫瘠,付出多倍辛劳,结果却依旧是食不果腹,这就是20世纪初的陕北。穷困,已经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不容置疑的事实。
时间来到20世纪80年代,饥饿感依旧无情地折磨着这里的人们,食物仍然是最大的诱惑。村里的三哥比我们年长八九岁,他会带着我们一起,春天去山里摘刚刚收花不久的青杏,夏天去后湾摘青涩的李子,秋天去收割后的庄稼地里搜山。
在村里,我们七个小伙伴年纪相差两三岁,平均年龄十一二岁,经常在一起上学放学以及玩耍,唯一不在一起的时候,大概就是回到各家吃饭睡觉了,甚至有时吃饭时也要端着饭碗,聚到后院子的石碾子处一边吃一边嬉闹。
年长的三哥在我们心中,无论说什么话、出什么主意都是对的。他瘦高的身体像一根玉米秆,走路时甩起来的两条长胳膊像玉米秆上的玉米棒子,在风中呼呼作响。三哥早早就辍学了,在繁重的农活之余,总会隔三岔五地抽出一点时间带着我们出去找点事干,比如上山摘青杏,跑到河对面掏野兔窝等。
我们的童年就这样快乐地疯跑在时光之中,无忧无虑。
每年的秋天,我们几个小伙伴就央求三哥带我们去搜山。
搜山就是陕北人在收割后的田地里捡拾遗漏的庄稼果实。三哥带我们出发去搜山前,要求我们每人提一个筐子、装一盒火柴跟着他。他找来一把老?头扛在肩上,率领我们冲向后山里的那块玉米地。
玉米地是一块平整的坝地,高高的玉米秆密密麻麻地立在地里,干枯的叶片像斜插的匕首,插满玉米地。玉米棒子被收走后,露出层层散开的白生生的苞叶,像一团团开了花的棉花,给这冷清清的天气带来些许温暖。
我们像一只只兔子在玉米秆间穿梭着,不一会儿,这片玉米地的每一根玉米秆都被我们搜过了。搜来的十几个玉米棒子,有的已经被虫啃过,有的很小,有的发霉了,品相好的也就那么三四个。三哥说,这些玉米棒子大概是主家不想要才留到现在的。
在那个人人吃不饱的年代,没有人会故意丢掉一粒粮食的,何况这是几个玉米棒子。三哥的判断显然是错误的。他这样说,或许是给我们一点安慰吧。
离开玉米地后,三哥把我们带到了一面山坡上。这是一块洋芋地,被刨过后坑坑洼洼的,像一个巨大的擦菜礤子,我们走在上面,深一脚浅一脚,东倒西歪,一不留神脚面就被干了的洋芋秆擦出印子。刨过洋芋的地里翻起来的都是新鲜的土壤,在秋雨秋风的浸润下,松软的土壤吸收了更充足的寒气。我们每个人鞋子的脚拇指处都是破的,大家穿着露着脚拇指的鞋子踏进泥土中,这股寒气顺着脚拇指迅速传遍全身,接连打几个冷战后,就适应了。
三哥在前面用?头来回刨着有洋芋枯叶的地,我们用脚和手来回扒拉着地面,试图在地里找到没有被主家刨完的洋芋。
这是一户非常粗心的主家,我们跟着三哥到处搜山,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在洋芋地里搜到两筐子洋芋。大家喜出望外,跟着三哥回到村里后,三哥说亲自给我们做炖洋芋。他将一大堆洗净的洋芋切成指头粗的条后,先在铁锅里烧化一块黄色的羊油,炒好葱丝和蒜头,然后把洋芋条倒进去,用铁铲搅动几下,再倒入两马勺烧开的水。铁锅里噗噗冒起来的热气升向窑洞的顶部后,贴着墙面缓缓地飘出窑洞,油炒葱蒜味满院子地散开。普通人的光景,在这样的味道中显得有了仪式感和满足感。
洋芋炖熟了,三哥家的碗筷不够用,我们折来树枝和秸秆当作筷子,两个人共用一个碗盛饭,蹲在土院子里埋头吃。洋芋上沾着的那一星油花和淡红色的辣椒是最诱人的,有的人用勺子舀的时候,麻利地刮走浮着的这层油花。院子里的鸡围着我们咕咕地叫着,那只红公鸡冷不防从谁的碗里叼走一块洋芋后转身就跑。最讨厌的是那头黑毛猪,你就是用脚把它踢开,它也会悄悄地站在你身后,用嘴把你拱翻在地,然后狼吞虎咽地把打翻在地的洋芋吃掉。尽管它被人不停地踢着,但是丝毫没影响偷吃。
一锅炖洋芋就这样被我们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三哥没有擦掉沾在嘴角的油花,他笑嘻嘻地说,留着过会儿再用舌头舔舔,很香的。
人们对那个年代的深刻记忆,基本上是来自与吃饭有关的故事。当一个人长期处在饥饿的煎熬中时,食物必然会成为最大的诱惑。于是搜山不仅仅是我们这个村子的习惯,周边所有的村子都有这个习惯。饥饿不是针对某一些人的,而是针对那个年代所有的人。
吃肉显然是一种奢侈的行为,更是一个接近奢望的想法。
有一棵老槐树长在两个村子中间的路边,多年来,这棵老槐树的归属权被两个村子里的人争来争去,一直没有明确。老槐树上有好几个乌鸦和喜鹊的巢,叽叽喳喳的鸟儿从早上一直要叫到黄昏。鸟的叫声似乎是一种命令,早晨叫声响起时,村子就会苏醒;傍晚叫声渐渐停息时,村子就会灯火渐暗,进入寂静的黑夜之中。
只要能吃到肉,我们从来都不计较吃到的是什么肉。有一次,三哥带着我们去后村子的那棵老槐树上掏鸟窝,准备带我们吃鸟肉。暑假的晌午,正是村人昏昏欲睡的时刻,三哥带着我们来到老槐树下,我们几个齐刷刷地抬起头望着树上的几个鸟巢,脑海里浮现出做熟的鸟肉来,似乎鸟肉的香味已经飘进鼻孔了。这种诱惑让我们无法抗拒,一名小伙伴跃跃欲试,爬树还没爬到一米高就掉下来了。三哥说,走开!他自己往上爬,爬一步溜半步地费了好大力气才爬上去。只见他在各个鸟窝里翻了个遍,才找到四只不会飞的小鸟,说今天来得太早,下次要等到鸟儿晚上都归巢了再掏。三哥将四只小鸟装进自己的口袋,从树上下来后,他那条褪了色的蓝裤子已经被树皮蹭出了好几个洞。他带着我们来到河边,拔掉鸟毛后用泥裹住小鸟,然后点燃一堆柴火,把泥团放进去。过了十几分钟,他用木棍从火堆里挑出泥团,剥掉外层烤干的泥巴,一团粉色的肉落在他的手掌中。三哥咬一口后,仰起头闭上眼睛说,太好吃了!我们几个顿时咕噜噜地往肚里咽口水。三哥把四只鸟的干泥巴全部剥掉,然后分给我们吃。这时,从公路上下来两个跟三哥年龄差不多的人,骂骂咧咧地来到我们跟前,从两个小伙伴的手中抢过鸟肉说,这棵老槐树是我们村的,树上的鸟也是我们的!三哥扑过去就要跟他们打架,他们其中一个赶忙挡在中间劝三哥别冲动。三哥跟他们理论时,一个小伙伴冲过去,从他们手中抢回一块肉。我们几个仗着三哥怒火冲天的劲儿,纷纷从河边捡起石块,摆出打架的阵势。那两个人可能觉得干不过我们,骂了几句就离开了。三哥招呼我们继续吃肉,可是肉太少,每个人分到的还不到一口。我们迅速吞下鸟肉,都来不及品尝一下肉味呢。
富庶是人们追求的一个理想生存境界。而在20世纪中叶的陕北,贫穷是人们无法逃避的现实,饥饿已经是每个人每天面对的困难了。想办法填饱肚子,是人们在田间地头费尽辛苦的最大动力。而我们这帮孩子既是父母心中那块喂不饱的心头肉,又是让他们不能省心的捅娄子货。
又是一个秋天,三哥带着我们去后沟那个村子的瓜地里偷瓜,瓜地的主人正是上次跟我们抢鸟肉的那两户人家。三哥指挥我们把地畔上的十几个南瓜摘下来放在一起,然后烧一堆火,把南瓜放进火中烧熟吃。烧一会儿后,我们用脚踩灭火,准备拿起南瓜吃,谁知南瓜打开后里面全是水。三哥说,不能吃,咱们走。到了傍晚,后村里来了两个老婆子,站在我们村头大骂偷了南瓜的人。我们村的几个大人过去给她们道歉,并承诺第二天赔偿南瓜,才算完事。骂人的两个老婆子走后,我们的父母开始收拾我们了,罚站、踢打等一系列常规性惩罚措施用完后,浑身酸痛的我们才被允许上炕睡觉。我还没睡着,母亲就抚摸着我的头说,以后再也不能干坏事了。
夏天的蛇会飞,长辈们这样告诉我们。会飞这门功夫非常厉害,假如把一条蛇的头割下来,埋在对面的山头上,那颗头都能从土里钻出来飞过山沟,跟对面的蛇身接起来爬走。这样的故事在陕北大地上从古至今流传着。
暑假时,我们这帮孩子闲着无事可干,不能安分地待着,每天动脑筋想着出门去干点能填饱肚子的事。三哥说他就不信蛇会有这般能耐,今天就带我们出去验证一下,看蛇究竟能不能飞过沟去。
害怕蛇的心理或许是大多数人与生俱来的,特别是北方人。蛇是一种被神化了的动物,它的形体、冷血、神出鬼没成功地塑造了令人们恐惧的形象。我们几个都害怕蛇,但是三哥不怕。三哥就是我们心中的好汉。他带着我们到村子对面的草湾里去抓蛇,那里有一种一尺多长、浑身银白的蛇,村里人叫白枝蛇。因为害怕被蛇咬,平日很少有人去那里,那里几乎成了一块禁地。传说前些年有一头牛吃草时不慎误入此地,一条蛇从牛的鼻子里钻进去,又从它的屁眼里爬出来,最后这头牛害了一场病死了。
三哥见我们几个都不想去,说他走在前面,让我们跟在后面就行。我们战战兢兢地跟着三哥来到草湾,他用一根木棍在旁边画了一个圈,让我们站进去,说,你们谁都别出来,蛇也不敢进这个圈子。我们相信三哥是会法术的,于是站在圈子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三哥走进草湾去抓蛇。
等了一会儿,一条蛇出现了。三哥用棍子将蛇按住,用手掐住蛇的脖子,然后提着这条蛇从草湾里走出来。我们目睹三哥抓蛇的过程,都吓得不敢吭声,心里对三哥产生了远远高于对学校老师的崇拜之情。三哥用削铅笔的小刀把蛇头割下来,蛇的身子不停地扭动着,蛇嘴张开,露出了两颗钢针一样的牙齿。三哥说,你们都在这儿等着,我把蛇头拿到对面的山上,看它能不能飞过来跟蛇身子接上。
三哥气喘吁吁地跑到对面的山头上,用黄土埋住蛇头,然后大声问我们蛇头飞过来了没。我们一直瞅着蛇头要飞过来的方向,把自己的头歪向一边,生怕蛇头飞过来撞到我们脸上。
可是过了好一阵子,也没看见蛇头飞过来。三哥刨开埋蛇头的土说,蛇头不会飞,还在土里头。他从对面的山头飞奔过来说,咱们今天吃蛇肉。我们惊愕地望着三哥,想不通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三哥将没有头的蛇扔进火堆里,蛇被烧得皮开肉绽,发出爆竹般噼噼啪啪的声音。三哥用棍子把烧了一会儿的蛇挑出火堆,扒掉蛇皮,白花花的蛇肉就露出来了。他撕下一小块肉塞进口中,慢慢地嚼着,不停地说好吃好吃,还问我们想不想吃,我们谁也没有回答。他笑着说,别怕,老人们讲的那个蛇会飞的故事都是哄人的,今天咱们验证了一下,蛇哪儿会飞啊!三哥让我们每人吃一点蛇肉,我们心里还是害怕蛇,不敢上前去吃。他就拿着蛇肉给我们每人口中塞了一块,命令我们吃下去。没有谁此刻会把蛇肉当作肉来吃,大家当然也不记得蛇肉是什么味道了。
回到家里后,我们吃蛇的事被三哥的父亲知道了。他大发雷霆,用绳子抽打三哥,说蛇是有灵性的神物,是龙的亲戚、壁虎的舅舅,是会报复人的。
我们怕天黑了那条白枝蛇会带领龙和壁虎来抓走我们,整整一个晚上都不敢睡觉。
挨揍后的三哥浑身留下了血印子,他第二天见到我们后撩起衣服,让我们看他背上的血印子,笑着说,疼是有点疼,但是痒痒的很舒服。三哥在我们心里就是打不败的英雄。
又一年秋天,已经结婚的三哥说要带着他的妻子和已经是小伙子的我们去后湾里的玉米地搜山。
我们在一片已收割过的玉米地里搜到十几个玉米棒子。
三哥说今天吃烧玉米。他挖开一条有大半个玉米棒子宽、将近一只胳膊长的土渠,把玉米棒子架在上面,然后点着土渠里的干柴。三哥和他妻子来回翻着玉米棒子,没几分钟,烧玉米的香味就飘散开来。烧熟的玉米有一股焦香味,吃起来口感特别好。
我们几个叫着嫂子,让三哥的妻子给我们唱歌,她害羞地说不会唱。三哥给我们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我们继续闹。我们几个便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缠着让她唱。她拗不过我们,便开口唱了一首《沙梁梁上站了个俏妹妹》。正当舞勺之年的我们被这首陕北民歌打动了。特别是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一首委婉而伤感的歌曲就能让我们在当时的境遇中产生共鸣,并能将自己的处境与对应的情感连接起来。
搜山,是那个时代为填饱肚子而做的一件事情。尽管肚子没有被填饱,但在搜山过程中的那些经历却令人十分难忘,比如一只野兔突然从脚底窜出来,像箭一样消失在草丛中;或者一群野鸽冷不防从石崖下扑棱棱地飞出来,飞向天际……还有那条留存在记忆深处的白枝蛇,我至今都没有忘记它扭动的身体和嘴里露出的两颗牙齿。
搜山,在当时看来是为了一口吃的。现在看来,那是一种用游戏体验的时代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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