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雪后的隆冬,天气更冷。树枝上挂住的雪是堆积起来的冷,土路上铺下的冷是一尺厚的雪,河面上蜿蜒而去的冷是白雪覆盖下的听得见的流动之冷。陕北的冬天,就是冷日子一个接一个连起来的冻得住高天厚土的季节。
冻得不行!
这个冻字,是持续加剧的动词,一旦说出口,就会越说越冻,大地就会越来越硬,大雪就会越下越大。
大雪是北方属性中的一个动态与静态相结合的意象,尤其对于缺水的陕北来说,是一个有担当而剔除了浪漫色彩的载体,是一个实实在在有利于土壤的气候的福音。这个意象的务实和质朴是陕北人最喜爱的理由。因此,大雪作为水的另一种存在形式,即使变幻成漫天飞舞的花朵,在老人眼里那就是会飞的水而已,并不是年轻人眼里的一首诗,或者一首歌,更不会与风花雪月沾边的。
后村的老峁子一年只洗一次脸,等到冬天下第一场大雪的时候,站在院子里掬起一捧雪在脸上揉搓几下,就算是完成了这一年最重要的仪容清洗。他的老婆说,你这辈子算是把我恶心到了。老峁子回道,后沟里的王老大一辈子才洗了两次脸,第一次是结婚那天,第二次是死后那次。老婆说不过他,转身走开。
老峁子走得最远的地方是县城。到了冬天,陕北人基本上停下了所有农活。人闲下来了,结伴而行去县城的次数也就多了。老峁子爱去县城的原因是可以到下河滩吃一碗羊杂碎、一份煎饼、一碗绿豆凉粉,如果放开一点,再加一个油旋(千层饼),这次县城之行就圆满了。
一场雪后,天气很冷,冻得人走起路来都要双手插在袖子里,猫着腰加快脚步向前赶。老峁子和村里几个人要去县城逛逛。他们不会全程走公路,而会选择一部分没有弯道的水路。
冬天的水路是结了冰的冰路,好多人选择走冰路和公路交替的那条水陆之道,是因为可以绕过公路上的那些弯路。冰面上不仅仅走着老峁子等几个人,其实去往县城的不少人跟他们一样,都会选择这条比较方便的水陆之道。
走在公路上的人可以走得平稳而有秩序,而走在冰路上那就大不相同了。冰面很滑,时不时滑倒惹来大伙的笑声,这笑声似乎也会被冻住,在冰面上久久无法散开。孩子们是滑着冰车一溜烟从身边而过的,老峁子等人会猫着腰一边溜着冰面向前滑行,一边几个人手牵着手一起向前大步滑行。这样徒步行走的乐趣不仅仅是走了捷径,更多的是在几个人嘻嘻哈哈的跌倒后又爬起来的开心之中。陕北人整体性格内敛而深沉,很少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开怀大笑表露自己的情感。而在冰面上类似于游戏的行走,让大家情不自禁地袒露出内心深处的愉悦,即便是摔倒时头磕在坚硬的冰面上有着阵阵疼痛。而这样的痛并快乐着从来都是陕北人的生命体验。
当然这是20世纪陕北人的生存状态。
老峁子们经过一个小时的行走后,会穿过县城的一条建于明代的老城巷进入县城唯一的街道。这条通往街道的老城巷叫鸦巷,左侧二十多米高的城墙基本上保存完好,高高在上的几孔老窑洞的建筑群,据说是很老的县衙。而在城墙上的那处只留着一个一尺见方口子的砖房,据说是那个时候的牢房,里面关押过很多杀人犯。当小孩子路过此处时,不由得会朝上望望,生怕这个方口子里跳出来青面獠牙的杀人犯。鸦巷的名字由来是这样的:从前婴儿成活率低,夭折后送到这条巷子,之后被成群结队飞到这里来的黑压压的乌鸦吃掉了,所以取名为鸦巷。婴儿被乌鸦吃掉是吉事,这有点类似天葬的说法了。在陕北,人们对一个人的定义是有年龄界限的,十二岁以下不能称之为完整的人,因为魂不全,魂不全意味着这个人的肉体是羸弱而不完整的。在陕北人眼里,对一个人的认识不仅是他的肉体,而且包括他的灵魂的完整程度。所以说十二岁之下的人一旦死亡,就不能按照一个成人的礼仪入土安葬。不能入土,只有被送到偏僻的山沟里,让飞禽走兽吃掉。如果送出去三天之内没有被吃掉,就会给家属带来阴影,而这个阴影就是夭折的孩子并没有投胎,不完整的灵魂还在家里纠缠着亲人。如果很快被吃掉,那就是吉祥之意,说明孩子投胎转世了。
鸦巷是靠近县城西北处的一条窄沟,县城里夭折的孩子都会选择送到这里。因此周围树上和土崖的窟窿里有很多乌鸦和老鹰的窝巢,它们生存的主要食物来源就是送来这里的夭折的小孩。
老峁子穿过鸦巷很快就进入街道。街道上的冷是从一群又一群黑色的棉袄里散出来的冷,也表现在十字街向东的那两排破旧瓦房里散发出来的浓浓的白色热气。蹲在十字街上卖荞麦煎饼和绿豆凉粉的手艺人并不吆喝,他们一排儿蹲着,口里噙着半尺长的旱烟锅,吸溜吸溜地吸着清鼻涕,吱溜吱溜地等着食客。最惹眼的是在半人多高的火炉边打油旋的那个人,看上去很是享福啊,大冷天的他绝对不会受冻,炉子里散发出的暖气可以让整条街感到温暖。他熟练地摔打着面团,变魔术般的从火炉里取出一个个金黄色的油旋,整齐地放在火炉上的木盘子里,极大地诱惑着来来往往的人。
打油旋的火炉一旦烧起来,一整天就会有不少的人围聚在这里。虽然没几个人买油旋吃,但是打油旋的人也不会介意。
这群流着鼻涕和口水的人在一起谈古论今、说三道四过得也很开心。
羊杂碎饭店开在十字街右边的那间瓦房里。瓦房里热气腾腾,人声鼎沸,吃饭时发出的急促的声音,空气中混合着的羊膻味,足以让每一个人无法抗拒这种美味的诱惑。一碗羊杂碎里有白菜、土豆粉、羊血和内脏,红艳艳的辣椒油漂浮在汤上,更加渲染了这一老碗羊杂碎的美味。
老峁子几人走进来了。
按照惯例他们找位置坐下,服务员上来熟练地给每人倒一碗面汤,然后问大碗还是小碗,精的还是烩的。老峁子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大碗,烩的。这个回答同时代表了大家。
精的,是方言,意思是这碗羊杂碎里不添加粉条、白菜和羊血。精的好吃而过瘾,但是价钱是烩的三倍。所以一般人觉得吃精的,是不活人的做法,毕竟家里婆姨娃娃老老小小一大家子人呢,能省几个算几个。
老峁子跟其他人商量,要不要每人再买一个油旋?其他几个人有点犹豫。老峁子说,买吧,来一趟也不容易。其他人不应答。老峁子喊来服务员,让他出去买几个油旋回来。吃完饭付钱的时候,老峁子把大家的油旋钱一起付了。大家心里过意不去,眼神里流露出感激。老峁子用衣袖擦了擦嘴巴,挥着手臂说,走。
他们走出来,双手捂着耳朵说冻死了。老峁子等人快步走到打油旋的火炉子旁站下取暖。有人说今年冬里冻得骨头疼,有人说这风直接就钻到肉里头了。
是很冻,时不时有看得见和看不见的风吹来,黑棉衣的御寒功能似乎不再是隔绝寒冷的唯一屏障了。运动,已是大家形成的御寒共识。老峁子说,咱赶快吃一碗煎饼回家吧,回家的时候走起来,脚片子底下就会发热,这一发热就浑身不冷了。
人暖腿狗暖嘴的道理大家都懂。
一摆溜坐在煎饼摊前的木凳子上,几个人每人吃一碗煎饼后再喝一碗凉汤,凉汤是凉水里加了蒜泥、米醋、芝麻的一种煎饼汤。大冷天吃煎饼喝凉汤,在外地人眼里不可思议,而在这里却是一种饮食传统。即使大雪纷飞,这里的人也会蹲在大雪中吃煎饼喝凉汤。
还有冒雪吃绿豆凉粉的,外面寒风飕飕,一碗凉粉下肚,一个冷战,上下牙敲打一阵,中间的骨头和肉紧缩、扩张,抵御性极强的人的本能之力瞬间爆发。这种带有自虐性的吃法不乏乐趣和刺激感,凸显了大家精神层面的意志力。
吃完煎饼该回家了。原路返回的老峁子几人吃饱喝足了,心情很好。他们热热闹闹地唱着信天游,冒着一身热汗回到村子里。
天地静止,夜长昼短,更多的冻是黑夜里刮过的看不见的风。风声是冻的代言,它的声音越大,就意味着那层糊窗纸外冻得越厉害。厉害的冻,可以把沟里的巨石冻开裂缝,可以把大山冻得开了口子,可以让一些飞禽走兽冻死在雪地里。这是陕北的冬天,是在我和我的父辈赖以生存的土地上,生命融入自然的日常生态。
风雪总会在某一个寒夜里到来。一层糊窗纸挡不住窗外的寒冷,随风铺开的漫天大雪在大地上写下寒冷,整个黄土高原不再是传统的色彩,而是被雪赋予了浪漫的白、晶莹的白。这种泛着光的白是刺骨的冷,是厚衣服遮不住的冷,是人难以抵挡的冷。
推门而出,便是一片白茫茫的大地。凸凹起伏的地面成为一道道缓缓而行的白色线条,粗略地勾勒出大雪覆盖下的景致。那条连接着村子的土路,弯弯曲曲延伸出去,让人感到刺骨的冷,滴水成冰的冷。
即使是很冷的天气里,村里那帮穿着漏风的棉衣的小孩也喜欢在雪地里奔跑。院子里那根晾衣服的铁丝像冬天的一根筋,紧绷着这个冬天的寒气。孩子们爱闹,故意用舌头舔这根铁丝,舌头立即被铁丝粘住。铁丝像张了嘴死死咬住舌头不松开,孩子们赶快深深地呼出几口热气融化舌头与铁丝间被冻住的那层似胶的冰。一帮孩子反复用舌头舔铁丝玩着游戏,把冷冻的天气搞得十分有趣。站在一旁的大人们笑看此景,说这些娃娃是无人管,狗舔碗。
漏风的棉衣挡不住呼啸咆哮着的冷风。孩子们棉衣的袖口和膝盖处已经摞了几层补丁,但是还有旧棉絮露出来,风就会从补丁的缝隙中钻进去。风里奔跑的孩子似乎与这个冬天毫无关系,嬉闹声完全抵挡了户外的冷风。他们会奔跑着滑到结冰的河面上,会穿梭于打雪仗的白花花之中。袖口上已经发亮的那部分是层层鼻涕结在一起的硬层,大人们说这里可以擦着火柴了。这是冬天的印记,冷的印记。
一场大雪让整个山村回到古代。电线杆和电线、柏油马路和机械等现代文明的象征物都归隐到大雪之下了。唯有人和天空是动态的,人出门扫雪犹如白茫茫的大地上的一只蚂蚁在蠕动,天空里飞舞的雪花好像密集的花瓣盛开在天空之中。古代的样子莫非就是人与自然的二元结合?一场雪让大地和天空变得质朴而回归到原样,而这场大雪中的古代的标点符号,每一句话的串联,都要经过人的断开和起承转合。
毛再长的狗都会冻得把尖嘴巴深深埋在身子底下的天气里,人的高级智慧就体现出来了。靠穿棉衣戴耳套、烧热炕、喝开水等方式来取暖,就可以度过三九四九冻死狗的严寒天气。
天气很冷,再冷也挡不住陕北人的诗性。诗性是一种潜在内心深处的日常性情,对于在自然条件艰苦的环境中生活的陕北人而言,通过信天游表达的诗性情怀,可以归结到一句话上:亲戚路人。陕北人的热情与善良,往往会体现在这句话上。如果一个陌生的路人被冻得哆哆嗦嗦地路过村子,会有村里人上前说,回窑里来喝一碗热水再上路。在他们眼里,人分两种,一种是亲戚,另一种是路人。而这两种身份的人的称呼,他们从来都是一起说出口,身份并列,陌生由此拉近。于是,陌生的路人虽不是亲戚,在遇到难处被察觉后,也会得到素不相识的人的帮助。
这种比较淳朴的诗性落在具体的动机方面,就是用那种比较浪漫的诗性来化解自然之苦,从而给不好的心情和不好的处境带来心灵的慰藉。老峁子在下大雪的时候就会仰面说,他闻见雪花香了。这句话一出口,整个天空就变得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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