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爷自从在他的爸爸手中接过袖里乾坤神卦,开始他的卜卦测算生涯,双脚就再也没有踏出过桑树垭一步。之前三十年走南闯北的游历求学生涯,使他博古通今,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无论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他都见识过,不足为奇。
你认为是世间的稀罕事,他却司空见惯,认为平常小事一桩,不足挂齿。凭这,就奠定了他在桑树垭的地位——领导地位,族长地位,说一不二的地位,凡事全都由他来做主的地位。
幺爷在桑树垭中心的白果树下为人测事卜卦,或者定夺农事,围观的人随他卜卦的吉凶而喜忧,也曾有过希冀,抑或惊恐骇怕……黄昏时分的落日,像凝固的一团血滴到山的那面去了。地上的热浪也慢慢消退,不再使人头晕目眩。早早吃过饭,桑树垭的人先后推开古旧而又沉重的木门,踱着疏懒而缓慢的步子,来到白果树下,在被磨得光洁如玉的石板上散乱地坐下来,开始享受一天中难得的凉爽。幺爷也早早地来了,照旧坐在常坐的靠在白果树上的那个石凳上。那里是他专有的座位,任何人都不得占领。就像是皇帝的龙椅。他身上的长衫胸前和背后,绣有鱼游太极的黑白图案,显出一种神秘莫测的高深,衬出他的尊严和气魄。使人觉得,这位老人就是神的代言人,他所传达的,就是神的旨意。
幺爷一手摇着鹅毛扇,一手插进握着扇子的那只手的宽大袖子中。慢慢地,他就不动了,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尊塑像呢。
桑树垭的人都明白,这是幺爷在运用袖里乾坤。接下来,就是宣布卜卦的结果了。于是,个个屏息敛气,聚精会神,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周围的水烟锅呼噜噜地响过,旱烟锅也吧嗒吧嗒地响过,青蓝色的烟雾缭绕,聚拢又散开,像早晨山头上的云雾。幺爷的手几次从袖中抽出来,在胸前的太极图上抚摸,迟疑不定。可以看出,这次他卜测的事情极重要。
众人静静地等了好长时间。眼见东山残留的一点儿的阳光也消失了,幺爷才慢慢睁开眼,环顾众人,脸上的皱纹渐渐地舒展开来,声音洪亮地宣布:“明天这个时候,伏生就要回来了。”
就是这一句话,一句大大出乎桑树垭人意料的话,使在场的人无不目瞪口呆,互相看着,眼中第一回有了怀疑的成分。
半个月前,刘表婆接到当兵的儿子伏生的来信。也是这样的一个黄昏,幺爷当众给她念,众人都听得明白,信中说他在队伍中做生意,除开上缴以外还能装满腰包,所以准备一直把这兵当下去,不回来了。
伏生明天回来,刘表婆也不相信。队伍里有饭吃,有衣穿,又好弄钱,又能享乐,回到桑树垭这穷山窝来干啥?但她最后还是相信了。幺爷的袖里乾坤从来没有扯过慌,谁家的鸡上房,谁家的狗夜哭,只需幺爷一查,就明白了原因;谁家有红白喜事,嫁娶丧葬,就更不用说了,全在他袖中那一幅图画中。伏生明天回来不回来这种小事,幺爷还能弄错?
伏生明天回来不回来,除过冬生,别人都无所谓。一个好吃懒做吊儿郎当专瞅女人的东西,桑树垭人从不把他放在心上。然而冬生却不能不放在心上。伏生的爸爸和幺爷是近亲。幺爷游学回来不到一月,伏生的爸爸突然暴病身亡,是幺爷周济刘表婆把伏生养大成人的。刘表婆守节不嫁,又是幺爷承头,为她在桑树垭东西南北十字交叉的路中央,竖起了贞节牌坊。自从五年前伏生去当了兵,冬生就接替他,一边照顾起幺爷的饮食起居,一边随他学习卜卦、祈福、禳灾。种种迹象表明,幺爷极有可能把袖里乾坤传授给冬生。冬生也做好了接受衣钵的准备,只待拜师授徒的仪式了。
突然半途杀出个伏生,冬生哪里能不在意?
夜里,冬生翻来覆去睡不着,浑身燥热,心里也乱糟糟的,干脆披上衣裳出门,想到外面凉快一下。
四个方位的大路在桑树垭汇聚一点,桑树垭的房子,门面全都向着大路而开,好像是两条道路交叉着把这些房屋活活地切开了。在这个交点的东侧,像人拼凑起来的大青石板的中央,矗立着参天的大伞一样的白果树,是桑树垭人聚会的场所。一到夏天,树下荫凉,骄阳不晒,淫雨不湿。道路交点的西侧,就是幺爷承头为刘表婆建立的黑石雕成的贞节牌坊,廊柱上镂刻着历朝历代的贞节烈女像和她们的传说,成为桑树垭老幼女人们敬畏的建筑。也就是这牌坊,统一了村中女人的德行,使男盗女娼成为不齿于村人的异乡传闻。
冬生一出门,就看到了月光下的白果树和牌坊,像是笼罩上了一层似有若无的薄纱,朦朦胧胧的。他正想去树下坐一阵,突然发现牌坊那面有人影晃动。透过朦胧的月光,隐约见那人蹑手蹑脚,靠住墙根,往幺爷的住处移去。冬生无法辨清人物,但他感到这人居心不良,就想把他捉住以正乡风,就悄悄尾随过去。
只见那人钻进幺爷房里,顺手掩上了门。他怔了一下,心想这里面有问题,就轻悄悄地溜到幺爷窗下,想听个明白。
先是一阵竹笆床的响声,接着才传出了人语声,断断续续:“……这多年了……明天回来……全靠你……做主……”
是刘表婆。冬生顿时耳热心跳,觉得自己犯下了弥天大错,转身逃命一样回到自己的小屋。
第二天,暮色渐渐降临,凉风乍起,众人耐心地跟在幺爷和刘表婆的后面,在路口等待伏生的出现。
一个影子——在渐渐浓重的暮色中,只能说是一个影子,独自往桑树垭中央晃过来,像几天没讨到饭吃的乞丐一样有气无力。众人彻底失望了。先前肃穆严整的队形慢慢散开,在路边或坐或蹲,闲聊、抽烟、叹气、打瞌睡,也有人借拉屎撒尿溜回家去。冬生也早就不耐烦了。东瞅西望,见杏红也溜回去了,临走还回过头来向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冬生在幺爷面前提提裤子,显出再也憋不住尿的神态,就往回跑去。
冬生揣着杏红为他绣的鞋垫回到幺爷和刘表婆的身边时,先前那个晃动的影子终于到了他们面前。他根本没留意这个人。要不是幺爷的说话声,他会继续摸着袋中的鞋垫瞅着杏红。
“我们等你一个下午了,”随着幺爷的声音,冬生转过身去,看清来人正是伏生。伏生还是先前那个瘦猴模样,一个活脱脱的懒汉二流子模样,和先前没什么不同。当然,变化还是有的:口音时不时夹杂一些桑树垭人听不懂的外乡语气,还拉长了尾音。伏生只朝幺爷和他妈点点头,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好像自己是太上皇,别人都该向他问寒问暖才对。
往回走的时候,冬生和其他人一样,恨恨地往地上吐了口痰水,觉得花一下午的辰光迎来这样一个人,实在枉费精神。
第二年农历七月初八立秋那天,幺爷在袖中弄了半天,摸着了蛇一样,急速抽出手来,嗫嚅半晌,当众宣布要收伏生为徒弟,把自己的袖里乾坤及演算原理,全部传授给他。桑树垭所有人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也都怀疑幺爷,他的神志是不是清醒。因为原来他也是这样当众说过,要把袖里乾坤传授给冬生的。
小老弟,你是晓得的,幺爷成家的时候,三个哥哥都外出了。结婚半年后,也想挣名分的他就外出游学,几年后回来,父母都去世了。他那漂亮的女人,我的刘苑幺婆,就变成了大婆——她受不住公婆的气,回娘屋跟上爸爸进了宋家山,入了红灯教,占山为王了。后来,就跟红四军的大爷在一起了。
幺爷回来,把半是匪半是教徒的女人刘苑没奈何,就没有再婚娶。他把村中的所有晚辈都当成自己的晚辈一样看待。这些晚辈们也都把他当至亲长辈敬奉。
幺爷曾当众宣布,要在这群晚生中选一个聪明能干的小伙子,继承他的衣钵。冬生是和他最贴近的人,是桑树垭最聪明能干的人,幺爷选定的人就是他。
万万没料到,幺爷今天竟神昏智迷,变卦了,选了伏生这个末等货。
“这是天意,伏生。”幺爷说,“天意不可违,你给我磕三个头,我这就教你,仪式从简。”
伏生不磕头。刘表婆颠着小脚过来,捏住他的耳朵,把他扯到幺爷面前,按着跪下,他才勉强磕了头,屁股撅得老高,像在低头看自己裆里的东西,姿势难看极了。有几个女子捂住嘴,咬住嘴巴,用鼻子笑,哧哧哧的。
幺爷从他的宽袍大袖中取出一个沾满油垢的圆盘,托在手上。盘中间和他胸前一样,是鱼游太极的图案。图外排列八卦。八卦之外是颜色不同的数字、文字,最外面是六十四卦。伏生接过这个乾坤图,脸上掠过一层惊喜,但随即消失,庄严神圣起来,虔诚地跪在地上,听幺爷的传授:“这就是乾坤图。太昊伏羲帝,坐在方坛上,师蜘蛛结网而设乾坤,听八方之气而画八卦。阴阳逆顺妙难穷,二至还乡一九宫,若能了达阴阳理,天地收进一袖中……”
众人听得莫名其妙,也不关自己的事,就该干啥干啥去了。
幺爷再次打开楠木大门到白果树下来,是在他闭门授徒三七二十一天以后。
冬生看到他时,惊讶不已:他头上的八卦冠解下了,稀疏而灰白的头发绾成了拳头大的一个结,原来垂直而整齐的白胡子变得凌乱不堪。身上的八卦衣也脱了,只穿一件深青色大襟短外褂,和桑树垭的其他人没什么两样。是授徒辛苦费尽心血,还是因为别的?冬生猜不透。
“伏生这娃,不愧在外面游历过。”幺爷看看众人,又看冬生,好像是在向他解说,“我后继有人,死也瞑目了。”
幺爷对伏生的赞叹,并没引起大家的多少兴趣,没有人和他搭腔。因为大家对伏生没有兴趣。
那楠木大门又紧闭了三七二十一天以后,在一个沉闷的下午打开,走出一个头戴八卦冠,身穿八卦衣的人,慢腾腾迈着方步往白果树下走来。冬生站起身来让座,刚要开口叫一声幺爷的时候,才看清来人面部没有一条皱纹,没有一根胡须,虽然黄蜡一样黯淡无神,但不是幺爷。冬生吓了一跳。
https://www.cwzww.com https://www.du8.org https://www.shuhuangxs.comabxsw.net dingdianshu.com bxwx9.net
kenshu.tw pashuba.com quanshu.la
tlxsw.cc qudushu.net zaidudu.org
duyidu.org baquge.cc kenshuge.cc
qushumi.com xepzw.com 3dllc.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