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权主义的定义比较一致,新威权主义则并非如此。
威权主义是基于传统规范的政体,它的权力并非源于自身。传统规范先于威权体制,大于威权体制;威权体制有义务服从传统规范,传统规范没有义务服从威权体制。因此威权体制是有限政体的一种,不属于亚里士多德定义的“僭政”范围。僭政是自我授权的、为自己服务的、不受传统和先例约束的无限权力。
权力的可预期性是威权体制和立宪政体的共同特征,也是二者能够低成本相互转化的基本约束条件。如果我们将威权体制视为立宪政体在不利环境下的自我保护,将立宪政体视为威权政体在有利条件下的自然发展,并没有严重违反迄今已知的历史进程。
威权体制的性质取决于权威所出的传统规范,不大取决于威权体制的领导人。因此,这些领导人不会也不敢自称伟大思想家。神化领袖无异于动摇国本,对传统规范的权威构成严重威胁。传统规范一般就是神圣教会和正统君主的权威。这种权威源远流长,经历了时间的考验,在没有经过专门政治训练的普通人眼中,传统规范和自然法则没有明显的区别。威权领导人的权力似乎酷似父亲在家庭内的权力,不是篡夺的产物。事实上,大多数威权体制都有父系家长制的特征。也就是说,他们的权力是有机的(自发形成的亚稳态结构,不需要持续的外力干预)。就像丈夫残酷虐待妻子,而妻子一般不会认为他是强盗。暴力狂即使离婚,通常也不会遭到强盗的惩罚。共同体成员对待威权领导人的态度与此极为相似。在没有共同体的地方,威权体制是无法稳定的。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依靠暴力建立的权力都会迅速退化为僭主制度。僭主制度很难冒充威权体制,就像很难把一个男人因没有明媒正娶而犯的强奸罪说成家庭暴力罪。
匈牙利的霍尔蒂海军上将和西班牙的佛朗哥大元帅是经典的威权主义者。他们的权威属于正统教会和君主。他们是以君主国摄政的身份行使权力,维护而非破坏王国的法统。1789年法国大革命以前,所有的天主教君主国都在这种政体的统治下。在君主空位或主少国疑的时期,王国摄政者一般都是霍尔蒂或佛朗哥这样的人物。威权体制并不自认为或被认为是临时政府,它将继承正统君主的权力交给正统君主,就像管家将老主人的家业交给长大成人的小主人。管家有时是忠诚的,有时并不忠诚;但不忠的管家通常很难变成强盗,因为他接管权力的条件和方式已经对他的行为构成了刚性约束。除非遭到外部政治势力的干涉,立宪君主制将是威权体制的自然结局。
欧洲和基督教世界以外,威权体制的建立和稳固取决于两项基本条件。其一,有机共同体的存在;其二,正统君主制和传统宗教或其他规范的约束力。依靠征服者的权力建立的多元超民族帝国不具备第一项条件,例如波斯帝国、大清帝国和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根据亚里士多德的定义,这样的帝国属于僭政范围。分开来举例说,苏丹对希腊人、亚美尼亚人和阿拉伯人无法行使男性家长对妻子儿女的权力,武断之治和无政府主义是他仅有的选择。凯末尔(Kemal)的新政和青年土耳其党的新政并没有任何区别。凯末尔本人只是青年土耳其党三杰麾下的偏裨小将,论思想和能力远不及恩维尔·帕夏(EnvevPassha)。他能在恩维尔失败的地方成功,恰好就是因为泛土耳其主义的失败给他创造了条件。泛土耳其主义是什么,需要一些简单的说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19世纪晚期流行的意识形态,最初源于拿破仑三世的意识形态输出,主张突厥语系各群体应该团结起来拥护土耳其苏丹,建立从中亚到中欧的超级国家,就像拿破仑三世希望统一拉丁各国一样。青年土耳其党是泛突厥主义的主要政治组织,通过军事政变控制了土耳其帝国;压制亲英和主张联邦的自由协和党,依靠德国的支持推行中央集权化改革,废除国内少数民族的自治权,采取挑衅式外交政策,最终同时向英俄两国宣战,导致土耳其帝国解体。从上述解释说明中,我们把目光拉回亚洲,不难看出,日本同时符合两项条件,成功并不仅仅由于政策的恰当。泰国完全符合第二项条件,部分符合第一项条件。历史上的暹罗王国发挥了泰语各族群保护人的作用,抵抗了缅甸和安南的侵略野心,使他们免遭占人和孟人的灭族惨祸。泰国王室有理由信任臣民无言的忠心,正如慈禧太后有理由怀疑降虏美丽的表白。
新威权主义的意义就是,威权统治者能够以开明、积极和有效的政策推动包括民主在内的现代化建设,最终取得成功。简单的集合论告诉我们,只有在威权体制有条件存在的地方,新威权主义才有实施的可能。有威权体制存在的条件,不一定有新威权主义;没有威权体制存在的条件,肯定不会有新威权主义。
20世纪90年代以来,李光耀一直是新威权主义在国内的形象代理人。我们不难看出他所依赖的传统规范。其一,大英帝国留下的法统和管理体制,李光耀本人只做了极少的修改。其二,美国的冷战政策和远东国际体系。李光耀本人的政策像早期凯末尔一样危险,他的失败比他的成功更多地造福于新加坡国民。新加坡独立前后的纠纷清楚地告诉我们,李光耀渴望在统一的马来西亚大显身手而不甘心局限在区区小岛上。在族群混杂的冷战前线推行这种政策,将会不可避免地导致以下结果:马来半岛沦为共产主义游击队的战场,美国扶植伊斯兰势力反扑。南洋华人迅速效仿西贡和金边的华人,投奔茫茫怒海。如果我们看到有人中弹不死,似乎应该更多地羡慕他父母所赋予的强健体质,而不要急于向自己的脑袋多开几枪。
秦政结束了中国具备威权主义条件的时代,有机共同体随着项羽和田横的复国主义运动而毁灭。蒙、满多元帝国为中原的花花江山抛弃了塑造有机共同体的机会,而他们自己并非没有察觉。蒙古贵族曾经宁愿满足于抢劫杀戮后撤回草原,皇太极政权却宁愿用胜利换取比澶渊之盟更为悲屈的和平条件,然而,他们最终无法抗拒吏治国家的致命诱惑。吏治国家是无根游士为无根游士的利益设计的政体,符合无限权力渴望散沙顺民的内在需要。吏治国家靠流官进行统治,流官的真正任务是削平土豪,而土豪正是有机共同体的凝结核。大一统帝国镇定而审慎地削平了参天大树和乔木,只留下灌木和草地。弱小的顺民感到皇权之下不再有任何土豪比自己强大,也就感到了一丝苦涩的安慰。与此同时,欧洲的土豪在封建的混乱中成长为巨人。年轻的巨人盲目地走向世界,漫不经心地踩碎了矮人的玩具屋,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欧洲的内战造成了条约体系的崩溃,两次大战和冷战则将华夏世界的残骸送进了苏联的怀抱。列宁主义的政治逻辑是永恒的战争权力,正如列宁本人所说,专政的本质就是不受任何法律约束的无限权力,包括不受自己制定的法律约束。在阶级战争结束以前,战争权力不可能消失。而战争开支是一切政治开支当中最昂贵的,因此其统治成本也是最高的,而且是一切传统规范(包括威权体制和立宪政体)的有力破坏者,这些传统规范正是新威权主义赖以建立的根基。这跟西方的威权体制完全不同,佛朗哥元帅的部下完全清楚元帅会做什么,更清楚普世天主教会的规范是他可以依靠的磐石。总之,它就像是一台割草机,削平了吏治国家留下的灌木,除了草地和苔藓什么都没有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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