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没有比漠视生命更恶毒的事了!当她还活着,还生生地活着时,我视她如死亡一般,忽略她的感受,抹杀她的存在。是啊,她残废了,一动也不能动,不能做任何事情,不能参与劳动,不能创造财富,甚至没有什么话可说。她活在世上,仿佛只为了等待食物和夜晚的到来。
于是,我就认为她是不应该的事物了!她坐在那里,没有表情,没有欲求,同房间里其他家私——床,木箱,泡菜坛子……静止在一起,深深地沉默。前来的不能迎接,离去的不加挽留。极纯粹地陪伴着时间的流逝——于是,我就认为她是不应该的了!
第33节:报应(4)
我认为她没有意志,回想起来,其实她有的,微弱地有着。但又因为这“微弱”已经触及到了她能力的极限,而显得那样强烈。
那时我还上小学,外婆开始做贩鸡蛋的生意。经常天不亮就起身,背着背篼赶早车,到逢场的乡坝赶集。
我便总是没有早饭吃。于是,老外婆便开始为我做早饭。
那时,谁都不敢相信她还能做饭!但是的确如此。每天时间一到,她就叫我起床,热乎乎的米饭整整齐齐地停栖在锅里。
她每次只给我焖米饭。她焖的米饭很奇特,不是外婆通常做的那样:先煮半熟,然后用筲箕沥去米汤再放进屉锅蒸。她是直接用炒菜的耳锅焖煮,焖出来的饭一点儿也不粘锅,而且也不会烧糊,弧形的圆锅巴整整齐齐,很轻易就剥落下来,中间是极诱人、极圆满的金红色,这色泽向四面放射开去,慢慢地过渡为金黄色、浅黄色、银色……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锅巴!
很多年后,我也试着像她那样焖米饭,但总是不得要领。只能用电饭煲或涂有防粘层的炒锅做才不至于粘锅,但始终无法出现那样美丽的锅巴。而且,米饭总是焖得粘粘连连,颗粒不爽。
我想,老外婆活了一百多岁,一百多年的时间多么不可想象啊!这一百多年里,她双手触过的事物,简直都渗进了她的掌纹中似的,她闭着眼睛也能知道眼前呈现的一切情景。她什么也不用听,不用主动去感觉了,一切会自己向她靠拢的——如同铁屑向磁石靠拢。她柔软地躺靠在竹椅上,面色苍白,眼睑低垂。其实,她是多么强大啊!——她多么熟悉这个世界,她身体里充满了强大的生活经验和对生活质量的准确把握……可是,她却死了,却消失了。这何止是可惜的事情?根本就是绝望的事情!
关于焖米饭这件事,在后来的岁月里一直萦然在怀。慢慢地,越回想,明白得越多,感激越多。她是在为我焖米饭——她的确是完全为了我才这么做的。因为她没有牙,从来不能吃硬的米饭,只能喝稀饭。而熬稀饭的话,得不停地守在灶台边照应着,她没有能力做到。
她在黑暗中慢慢地摸索起身,扶着竹几、凳子,一点一点挪到炉灶边,再慢慢地摸着米缸和水瓢,往锅里添米注水。又慢慢地捅开煤火,火光一点点窜动,水烧开了,水汽蒸腾。她努力弯下腰,盖上炉门,转以小火继续焖。天还没亮,灶膛之火闪耀着奇妙的红光,映在她百年的面庞上,黑暗中忽明忽暗地晃动着,而她一动也不动——那样的情景,是我今生今世所能感觉到的最刻骨铭心的寂寞。
老外婆死了,没人能证明那样的情景真的曾经存在过,也再也没人能那般对我——尽自己的一切努力,微弱地,微弱地对我——不仅只是对我,同时也在是对生命微弱地,微弱地,提出要求。
我和外婆都惊叹着那样的米饭,啧啧称奇。邻居们听说瘫痪了十几年的老外婆还能做饭,更是惊讶,都跑来看。都奇怪这饭是怎么焖的,火候怎么掌握的?为什么锅巴会这么完整、好看?
我常常想,她死后,这种焖米饭的奇特做法算是失传了,静静地,永远地……连同她一生的故事和情感。而后者一定是更为博大丰蕴的,如汪洋一般,如群山一般。当她瘫坐在竹椅上,接受我们的漠视,当她努力地,就着剁碎的咸菜一口一口吞咽着稀饭——她心中可有回忆?这回忆是否江河奔涌般浩浩荡荡?
因为老外婆始终待在家里,我们出门从来不用锁门的。我们很轻易地,一脚就跨到了外面,如鱼得水般进入阳光中,做各种事情。当我们回到家,家里的寂静是那样浓重黏窒,老外婆软软地靠在竹椅上,看着对面一米远空气中某点,目光在那一带涣散开去。她对面的木柜悄悄裂开细微的缝隙。很多年后这木柜突然松散开来,坍塌一地……我知道那是被老外婆看坏的,它忍受不了老外婆的毫无内容的注视,忍受不了这注视始终停止在它与老外婆之间的空气里,从未曾抵达过自己……老外婆死后,它又忍受不了从此之后再也没有这注视。
第34节:报应(5)
我们也忍受不了再也没有老外婆的注视——此生再无机会……
在更早更早的一些日子里,外婆还会把老外婆背出长长的巷子,背到外面,让她看看亍沿上的情景。可是后来再也没有这样做了,因为老外婆自己不愿意出去了。怎么劝都没有用,只是哭,只是一个劲儿哭。后来,我们想,她大约是真的不愿意出去,就再也不去勉强什么了。
不知道那时她想到了什么。也许从那时起,她便决意要死去,再也不愿滋生额外的生的乐趣,再也不愿给他人增添额外的负担了。那时我外婆快八十岁了。我还不到十岁。她整天坐在那里,为了方便梳头,剪了短发。身上穿着青灰色的斜襟罩衫,裹脚布一直缠满小腿。肤色苍白,神情遥远。
而每当我们从外面回来——无数次地从外面回来,一脚跨进门槛看到的这幕情景……这情景一次次地不停累积着,直到老外婆去世,又直到她去世后的很多年……才轰然坍塌!
接下来要说到的是眼泪。我们冷漠甚至稍稍厌恶地对待老外婆,最主要一个原因就是:她总是哭,总是哭。无论你怎样对她,她都以哭报之。我们说:“老外婆,该吃饭了。”她就哭,忍都忍不住似的涕泪俱下。我们说:“老外婆,外面下雨了。”她往外面看一眼,抽咽起来。我们说:“老外婆,我回来了!”她眼圈又是一红,开始掏手帕。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没有一天不哭的;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她随时都可以哭起来,无法接受任何触动似的。邻居们路过我们家,说:“老外婆好像长胖了点!”她哭。又有人说:“老外婆这么大年龄了,还能穿针做活路啊?”她也哭。手里捏着针,眼泪一串一串地掉。
甚至有人给她说句笑话,她听懂了,“扑哧”一笑,却又由这笑声牵扯出绵绵无穷的哭。边哭边笑,也不知是笑是哭。我外婆是急性子,一点也不能理解,也不愿加以理解:“我勒妈哎,谁又惹到起你了?”
她闻言低下头,哭得更加汹涌,而且边哭边极力地遏制,却越是刻意遏制越遏制不住,越遏制越是挑动更多的脆弱情绪似的。到了最后,哭得都快要晕过去一样,气都喘不上来了。
于是,我们没事便尽量少去招惹她,避免和她交谈。尽管这样,还是免不了一些必需的接触,比如给她端饭碗,给她倒
马桶,帮她把衣服换下来洗。每到这时,我们忙得焦头烂额,她则哭得肝肠寸断。外婆心情好时,还慢言细语劝慰一番——当然,不但没效果,还会
起到反效果。
心情不好时,平日里积下的对生活的不堪忍受就会趁势全面爆发出来:“妈哎,你咋子了嘛你?我们又哪们忍到起你了?是没给你吃哩还是没给你穿哩??隔壁子听到起好不好听嘛?!还想到起我们又哪们对你了。哭个啥子嘛?硬是恼火不尽……”
有一次她直接大喊:“你哭吧,哭吧,没得哪个怜悯你!哭死顶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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