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看见身侧陌生男子和善的笑容,被潮湿晨雾缠裹的心情,也有些回暖。
外公去世得早,只从照片上见过他模糊的面貌,在那些泛黄的旧照片上,年轻的外公笑起来也是这样的和善温厚。虽然他并不怎么英俊,却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有浓密英气的眉毛,高大身材穿上军装,无论年轻时还是暮年时,都像她身后笃稳坚定的一座山。
外婆生在那样的家庭,见过外曾祖父和外曾祖母那样的人中龙凤,见过那样一段缱绻刻骨的传奇,到她自己的姻缘,却是甘于寻常,平淡无奇——
“妈妈,你想不到罢,我终于把自己嫁了,嫁给一个最最平凡的男子。他不是顶好看,不怎么会说话,不懂得风花雪月,有时还挺傻气,更没什么权势地位……若是从前,我也万万想不到会嫁给这样一个人。可是现在我觉得,这么一个人也挺好,至少他会陪我走很远的路去看油菜花,会打热水帮我洗手,会煮一锅糊烂的小米粥给我吃……不知为什么,看着他,我常想起爸爸,尤其看他穿着军装的时候。唉,我真傻,他怎么能跟爸爸比,只不过有一点还是像的,爸爸心志坚毅,苏从远这个人,若认定一桩事,也不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妈妈,你别笑话,我悄悄告诉你,他便是这样找了一个又一个地方,才终于将我找到的……总之,他是一个好人,等你看见他的时候,只希望别太嫌弃。从前你说我娇纵,不懂珍惜旁人的好,这话直到彦飞走了之后我才明白,只是已经迟了;我太愧疚,放不下对彦飞的思念,又再错过了Rhlph……那时我不愿意承认,可我是喜欢过他的,妈妈你是早看出来了吧,在圣诞舞会的时候你便不许我同他走得太近。Ralph真正是个绅士,他的好,我再也报偿不了,有的人错过一时便只得抱憾一世。妈妈,你却比我幸运,真的,不要怪我又说这个话,其实你也是一样的。我失去了彦飞和Ralph,现在再不想错过苏从远,或许他是我这辈子可以遇到的最后一个好人。我终于还是害怕了孤独,妈妈,难道你不怕么,难道薛叔叔他不怕么?我,你们,每个人都已孤单太久了。真希望我回来的时候,看见你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日本人就快被打跑了,等胜利的那一天,我们就和四莲嫂嫂一起回来,全家人团聚,那时候妈妈你一定已经原谅我了,爸爸在天之灵也会原谅我罢。真希望这一天可以快些到来,我真恨不得马上插翅飞回你身边。”
车窗外晨风吹到脸上,吹得眼睛酸涩。
艾默转过脸,不主涩意在眼眶里蔓延。
外婆写下这一段的时候,还是一九四五年的春天,刚刚与外公在前线举行简陋的婚礼,满怀喜悦盼着抗战胜利了回返重庆与外曾祖母团聚……却不知道,另一场手足相残,骨肉分离的悲剧已悄然迫近眉睫。
抗日战场上的硝烟还未散尽,内战的枪声已打响——从那一天起,她和苏从远、章秋寒和赵任志,母亲和薛叔叔,就将被一道鸿沟从此隔绝在消炎不容的两端。
当日章秋寒救下她,打算秘密送她离开办区的时候,她却选择了留下。
便在那一刻,一念之间的决定,将此后数十年命运彻底扭转。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那是抗战最惨烈的时期,每一天都有无数中国军民为家为国殉难,许多原本在大后方安危求学的年轻学子毅然投笔从戎。心怀国仇家恨,难释亲人被害,自己受辱之仇的外婆,不愿以惨淡面目回到重庆,决然请求章秋寒让她留在苏区,给她机会投身杀敌。
章秋寒同意了她的请求,带她远离是非,为她抹掉身份痕迹,换了全新的名字——取真名的谐音,从此叫她“何玲。”
知道何玲身份秘密的,便只有章秋寒和她丈夫赵任志,以及后来的苏从远。
赵任志和章秋寒夫妇一直暗中保护何玲的和她身世的秘密,并由赵任志设法,冒着极大风险,将何玲的家信通过地下联络员传递回重庆,向霍沈念卿报平安。赵任志告知何玲,因不能暴露联络员的身份,快可以设法传递出去,却无法接收她家人的回信,为了安全也不能透露她的选中所在。
何玲深知章秋寒夫妇为保护自己所承担的巨大风险,自第一封充报平安的家书送出去之后,再也没有要求他们为她传信,此后所有书信都未寄出,只小心妥善地藏起来,成为艰苦
孤寂岁月里唯一的慰藉,盼望胜利之日再回家与母亲团聚。
内战的爆发,截断了何玲的回家之路。
日本人侵占的时候,她可以孤身一人穿越封锁和战火,从日占区来到苏区,然而当她不再只是一个人,身后有了新婚丈夫苏从远和待她有恩的章秋寒夫妇,他们的安危比横亘在眼前的战火鸿沟更难跨越——此时的何玲已是一个团级军官的妻子,若在那时逃离苏区,苏从远也将为她背上通敌罪名,对于一直为她守护秘密的章秋寒夫妇更是莫大灾难。
何玲不能走也不敢走。
归家团聚和希望,从一九四五年春天到一九四九年春天,从盼望抗战胜利,到盼望内战胜利,何玲只能一天天盼下去,等下去,等等战争能够结束的那一天。
在内战中彻底断绝的联络,令她的信,再也没有机会寄出。唯有从断断续续打听到敌方情报里,得知一些关于薛晋铭的消息,算是间接知道母亲还好——直到一九四九年底,重庆解放,薛晋铭等官员乘飞机逃离时坠毁的消息传来,据悉连同随行家属,机上人员全部遇难。
赶回重庆的何玲,甚至连母亲遗骨也无处找寻。
寻到旧居处,也已是面目全非,变成一地狼藉废墟。
更令她没有想到的是,章秋寒此时才愧悔地告诉她一个谎言的真相。
——那封寄给母亲报平安的信,并没有真的寄出,章秋寒深知霍沈念卿的性情手段,唯恐她得知女儿下落,会不惜代价把何玲找到带走,就像当年以血淋淋的代价阻拦霍子谦的离去。
章秋寒不愿再冒一次死亡的风险,不敢信任几乎枪决了赵任志的薛晋铭,害怕因那封信引来薛晋铭的追查,连累整个地下联络系统遭遇毁灭性的打击。因此她私自销毁了信件,给了何玲一个可以安心的谎言。
这对何玲而言,意味着,母亲至死也不知道自己的下落,至死也是带着遗憾而去。
“我无法原谅这个谎言,无法原谅她,可是妈妈……我最最无法原谅的,是自己。”
这是外婆写给外曾祖母最后一封信上的最后一句话。
二十七章(下)
到了站,艾默循着地址一路找去,穿过黄桷树夹道的大街,拐进一条曲曲折折的老巷子,初夏早晨的阳光从两侧高低楼房的空隙间照进,时而追逐脚下,时而藏入阴影。这是一个半新不旧的住区,新建的安居楼和待拆迁的平屋混杂在一起。路旁商店这个时间大多还没开门,只有早点铺子门口热腾腾摆着新出笼的点心,坐满忙碌的食客。
艾默数着门牌号数,驻足在一座六层楼房门口。
应该就是这里了。
那户人家的房门敞开着,有个小女孩正逗玩一只拴在门口的小狗,屋里飘出豆浆和鲜肉包的香味,一个女人在大声说,“丁丁,不要玩了,叫姑婆出来吃早饭,赶紧吃完你该去上学了!”
小女孩抬起头来,看见艾默,停下和小狗嬉闹。
“请问这里是君老师家吗?”艾默仔细看了看门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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