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殊点点头,随他走下楼梯,待想起回头看一眼房间也来不及了。那门已被侍从带上,关在里头的记忆或许也是最后的懵懂。此去前路未可知,人生将从此转向何方亦不可知,唯一笃定的是——不能回头,亦不会回头。
大厅里灯火灿亮,门外车子排得齐整,侍从立正守候在门旁。
霍夫人拢一身黑貂绒披风,立在大厅正中,光亮铺洒她周身。
单单不见四少,只有书房的门虚掩,灯光从里面透出。
“他在里面。”霍夫人语声平静,听不出喜悲情绪,“我先到车里等你。”
她转身走出门外,四名侍从随在其后,光灿灿的大厅里转眼只得蕙殊一人。
他不送她么。
蕙殊茫然想着,脚下似有千斤重,慢慢走到那虚掩的门前。
抬手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反应,蕙殊屏息等了一刻,低低唤道,“四少?”
里头仍是寂静,从门隙看进去,有个淡淡的影子被投映在地上。
蕙殊喉咙里堵住,像进了沙子,将满腔话都堵住,好艰难才能开口,“我走了,我会用心做事,你多珍重。”
良久,里边传来他低低语声,“你也珍重,我不送了。”
蕙殊心口一紧,终是忍不住,将门轻轻推开一点——看见他面向壁炉一隅,独自负手而立,灯光将他影子拉得长而单薄,孤零零投在地上。
身后窗外,隐隐可见门口的车子。
他却并不回头,背对她离去的窗口,不知不闻不见。
眼泪漫上来之前,蕙殊将门无声带上,转身而去。
黑色座车停在门口,随行侍从戒备在四下。
司机打开车门,让蕙殊坐进去。
身侧的霍夫人拢着貂裘隐在阴影里,周身都是暗的,彷佛与夜色融作一起。
车子发动,缓缓驰出门前林荫路。
即将转弯的地方,蕙殊忍不住回头张望。
那一扇亮起灯光的窗户后面,有个人影,渐去渐远渐模糊。
“他会好好的。”霍夫人的语声此刻听来竟显得细弱。
蕙殊说不出话,只有眼泪滑下腮边。
天色将明,浓雾仍化不开。
从晨雾中透出的站台灯火显得微弱可怜,却仍竭力将一点点橘黄微光聚起,去驱散无处不在的冷与暗。车子减速进入站台,入站口两侧警戒的列兵站得笔挺僵硬,枪支紧贴在身侧,目送车队从眼前驶过。
从车窗里望出去,隐约看见士兵们木然的脸和身侧乌沉沉的枪支,比微弱的路灯更加无精打采。蕙殊默然瞧着,却听霍夫人说,“落雪了。”
果真,车窗不知几时飘上米粒般的霰雪,一片星星点点的洁白。
北平入冬的第一场雪在此时落下。
“真的是雪。”蕙殊欣喜,旋又叹气,遗憾这雪落得太迟。
霍夫人转脸看窗外,轻声道,“他们没有冬衣。”
蕙殊一怔,再看路旁的士兵果真还只穿着灰扑扑的军单衣,打着绑腿,连长靴与棉衣都没有。
料峭冬寒已笼罩北方大地,坐在车中披着大衣仍能感到冷意袭来,蕙殊简直不能想象单衣薄履站在外边的感觉。可这些士兵就真切站在眼前,一个个被车子掠过,被遗忘在严寒之中。
“这太过分了,难道政府连配发棉衣的钱也没有吗?”蕙殊恻然,不觉皱起眉头。
霍夫人仍是平静的语声,“北平政府的军需开支都花在钱庄与烟土上头去了,哪有闲钱给士兵发冬衣。”蕙殊哽住,愤怒与悲哀涌上心头,竟不知该说什么。
“一支连棉衣都发不起的烟军赌将,要对抗佟帅那支全新装备的日式新军。”霍夫人转过脸来,彷佛是自言自语,“这场仗,也许用不了多久就能打完。”
蕙殊心中震动。
转眼间车子已驶上站台,前方停候的专列亮起红灯,车头喷出阵阵蒸汽,弥漫的白烟与雾气融在一起。十多米之外已看不清人面,只见影影绰绰的几人迎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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