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她在梅杜莎俱乐部登台之日,将近三个月,任何歌星、红伶、名媛的风头都盖不过这位“中国夜莺”。梅杜莎俱乐部是城中顶尖的风月之地,只接纳会员入内,入会者除了军政名流、豪门巨富,便是各国领馆的洋人。据说每晚的鲜花香槟都是从外国空运,舞娘俱是高大美艳的白俄女子,乐队也全是洋人,许多名噪一时的红歌星都以在此登台为荣。
“是她?”程以哲虽极少涉足风月场所,却也听说过这位红极一时的倾城名伶。
“没错,就是她,中国夜莺,云漪。”老易吸一口烟,叹息般吐出那香艳的名字,仿佛舌尖也带上了一抹绮靡艳色,复又摇头道,“春深路7号据说是她的寓所,不过极少有人见到她出入,偶尔露面也是车载车送……况且,你也知道梅杜莎的后台是什么人,云漪这颗大摇钱树,进出都有保镖护送,谁能近前。”
【绝色惊魂】
车窗外景物飞逝,一面是爬满藤萝青苔的山壁,一面是白浪拍岸的海滩。梧桐林荫道徐徐盘山而上,将人带入如画景致之中。天边晚霞渐渐沉入夜色,林荫间路灯次第亮起。
近山腰处,道旁停满各式豪华轿车,几乎将路口堵塞。高且纤细的铁花围栏后,大片常绿灌木修剪出玲珑花式,乳白大理石砌出罗马式喷泉,悠扬乐声自那水晶大门之内传出。
晚上八时未到,门前已是香车如织、宾客络绎——传闻中蚀魂销金的梅杜莎俱乐部,竟远离浮华尘嚣,隐匿在一片傍山临海的绿荫之中。肤棕眼碧的印度侍者拉开车门,程以哲随了表兄白慕华下车,挽了各自的女伴步上门前织金点翠的地毯。
梅杜莎向来只接待熟识常客,一般人纵是腰缠万贯,若没有常客引荐也一样被拒之门外。程家门风笃严,也并非数一数二的豪富之家,倒是与经营纸业的白家有姑表之亲。白家几乎垄断城中纸业,比之程氏家业又豪阔许多。侍者认得白慕华,恭然欠身领了四人入内。
一扇扇雕花长门开启,水晶吊灯剔透摇曳,梵阿铃的悠渺调子似在半空流转,如丝缠绕;明滑如镜的地面不知嵌了什么,闪动星星点点银芒,竟觉步步生辉……两名女伴低声惊叹,程以哲亦驻足,微眯了眼,几疑踏入幻境。白慕华回首一笑,早知他三人必是这般反应。
椭圆的大厅里,中央留做舞池,前面是金壁辉煌的舞台,散布四下的座位不多,约莫能容百人。程以哲环顾四下,多见金发碧目,盛装而来的洋人,少数黑发黑眼的面孔亦是熟知的名流,舞台下最靠前的座位却统统留空。白色制服侍者领四人在靠前的侧首落座,立时有丰满艳冶的白俄女子穿了刺绣旗袍,上前斟上香槟。
以白家的声势也只得坐在侧首,程以哲扫了眼前面落座的数人,除去几名洋人,却都是往日难得一见的政界中人。白慕华循了他目光看去,微微一笑,“那是荷兰跟丹麦使馆的参赞,同另两个洋行老板……这是寻常的,真正大人物还未到呢。”
说话间,嘉宾贵客鱼贯而至,各自落座。大厅里水晶吊灯渐渐暗下去,乐池里音乐变换,起先的舒缓悠扬换作靡靡的绮丽之音。两名女伴都是新派女子,言笑间并不扭捏,倒是程以哲心不在焉,令他身边短发凤眼的娇小女子十分不悦。
时间已至八点半,程以哲啜了口酒,不耐地望向舞台,心里愈觉忐忑烦躁。忽听白慕华压低声音笑道,“瞧,来了。”程以哲手上一颤,惊回头,险些泼溅了杯中香槟。但见舞台上毫无动静,白慕华的目光却是递向门口。程以哲心头一宽,复又揪得更紧,也不知自己在忧惧什么。
却见一行人踏进门来,两名紫色制服的侍者在前领路,引了后头五六人徐步而入,沿专门的贵宾走廊直抵前排落座。走在前头的人俱是黑头发黄面孔,两名洋人反而随在后面。程以哲认出其中最耀眼的一人,一袭黑色夜礼服,衬了倜傥身段,举止间贵气十足,容色风度令程以哲也自愧弗如。
“薛四公子!”身侧女伴脱口惊呼,两女惊喜不已。
白慕华感叹,“世上果真有人占尽诸般荣光,不由得人不嫉妒。”
程以哲仔细看去,依稀认出其中一人像是税务司长,其他人再不认得。
舞台上金色幕布徐徐升起,厅中灯光俱暗,乐池中响起西塔琴和塔布纳鼓的声音,台上金红粲然的穹门洞开,铃声如雨,纱丽飘扬,十二名印度舞娘踩了跃动节拍,跳起脚铃舞。当中一名领舞者,穿火红纱丽,面纱缀满金珠,腰身曼妙如灵蛇,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顾盼生辉,带出异域风情无限。程以哲目不转睛盯了那舞娘,心口怦怦急跳,恨不得立时摘了她面纱,一窥究竟。
曲声终了,红衣舞娘飞旋回身,面纱抛起,飘过台下。
一时间艳惊四座,竟有人忘情般站起,欲抢夺那面纱……程以哲却重重靠上椅背,喘出一口气,千幸万幸,不是她!
白慕华兴味盎然地笑道,“如何,梅杜莎名不虚传吧?”
程以哲心情大悦,端了酒杯笑道,“云漪小姐果然美丽。”
白慕华低头正要喝酒,闻言哈哈大笑,“好没见识的书呆子,云漪岂是这么容易让你见着的,早着呢,不到最后可不会出来。”
原来还不是她……一口香槟哽在喉间,化作苦涩,程以哲苦笑着放下酒杯,再也无心声色。一名女伴讶然道,“这般美貌,还不如那云漪?”
白慕华笑而不答。歌舞陆续登场,一场比一场热烈,出场的女子一个胜一个妖艳,各逞风流妍态,看得台下众人忘乎所以,神魂颠倒……却没有一个似她,程以哲心中一点点踏实下去,却有一处越悬越高,叫人透不过气。他昏昏然起身,对女伴歉然一笑,“我出去透透气,一会儿回来。”白慕华拽住他,“早不去晚不去,等一晚上就看这会儿了!”
程以哲一呆,正欲开口,眼前陡然黑了,厅中灯光俱暗。
“坐下坐下,来了来了!”白慕华激动得语声似变了调。
大厅穹顶上,星星点点的灯光渐渐亮起,洒下一片朦胧柔光。
幕布启处,一扇巨大的绢画屏风,粉红樱花铺满舞台。灯光淡淡笼罩下来,舞台上不见人影,只映出屏风后一个袅袅侧影。一缕缥缈歌声便在此时扬起,初时细若游丝,伴了低回乐声渐渐抛入虚空,宛转起伏,无声无息潜入魂灵,叩动心扉。
一段《蝴蝶夫人》的咏叹调,音韵顿挫的意大利语,从她口中唱来平添了月夜霜落的曲致,浅吟低唱间,无需听懂那歌词含义,仍受其哀婉缠绵所感,闻者无不心醉,复又神伤。
这幕凄婉歌剧中,爱上美国军官的日本女子,日夜守候情人归来,却等来无情被弃的结局,最终引刀自尽。悲剧降临之前,她曾眺望情人离去的港口,满怀期待与温柔,吟唱出《明朗的一天》……“I nomi che mi dava al suo venire。Tutto questo avverrà; te lo prometto。 Tienti la tua paura。 Io con sicura fede lo aspetto。”(他温柔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终于实现他曾经的诺言。是的,这一天一定会到来。)
那个身影徐徐转出屏风,深紫裸肩长裙曳地,裙袂迭迭,如水蜿蜒,雪白丝缎披肩缀了极长的流苏,随步态款款而动。云鬓堆髻下,华丽的银色蝴蝶面具遮去面容,只露出玲珑红唇和纤柔下颌,雪肤红唇相映,艳色烈烈,夺人遐思无限。
歌声渐入幽渺,云漪仰首凝立,缓缓转身,披肩如雪色水袖扬起,云髻随之散开,青丝似流瀑倾下。青丝雪帛相映,一只蝴蝶面具飘然而落,佳人懒回眸,全场俱寂。
时间仿佛在此刻凝固,厅中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幕布缓缓降下,某个角落里忽听一声清脆裂响,似玻璃杯脱手坠地,却如一滴冷水渗入沸油,刹那间全场掌声如雷。灯光再度亮起,座中男女纷纷收回神魂,仍是唏嘘不已。
“天人,天人啊。”白慕华倒抽一口气,似觉从云层里走了一遭,这才回返尘世。侧首看去,却见程以哲目光发直,茫然盯住人去台空的幕布,仿佛魂魄已不属己身。侍者悄然上前,拾掇起地上玻璃碎片,替他换上新的酒杯,他亦浑然不觉。白慕华啼笑皆非,早知这书呆子风月世面见得少,可也未免太过忘形。
“以哲,以哲,该回魂了!”白慕华连声唤他,含笑打趣道,“这可怎么了得,只一眼便丢了魂,回头我怎么跟舅父交待去!”
程以哲恍惚回头,见表兄连说带笑,两名女伴面有惭色,周遭光影陆离,酒色芬芳依旧馥郁,然而整个天地却已黯了,灰败的底子上,一切都失去颜色。唯独那绝色容颜在眼前无限放大,似火焰舔噬,将心中另一个影子烧作灰烬。身侧女伴见他脸色发青,额有微汗,觉出些许异样,却见他端起酒杯,一口口缓慢地饮尽。
此时乐声又起,场内灯色光影变幻,舞池中无数小灯闪烁,似散落一地珍珠。舞台一侧的金色旋梯直抵二楼,鲜花锦簇,顶端洒下漫天彩带……靡靡舞曲,裙袂飘飘,四名美艳佳人鱼贯步下旋梯,霎时间艳光熠熠,叫人目不暇接。四名美人正是今晚登台的四场歌舞主角,此刻换了一式的晚装高髻,鬓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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