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琨仍然四平八稳地坐着,他不慌不忙地撩起衣袍下摆,又慢条斯理地卷起裤腿(袴)。示意崔女史看他腿上的纱布。
这年头,汉服的裤子都是“开裆裤”。赵琨腿上这种用柔软的细绢制作的裤子,叫作“纨袴”,齐纨鲁缟,都是上好的丝绢,这就是纨绔子弟的由来。政哥也穿着同款的“开裆裤”。
赵琨试图解释:“不是我不配合你的工作,瞧我这腿,目前根本走不了路,再过十天半月都不一定能下地。别急,等他们用步撵来抬我。”
崔女史瞠目结舌——成蟜只说打了一个破落户,可没告诉华阳太后,赵琨也受伤了!公子成蟜欺负一个破落户,没人敢追究,打了也是白打。但如果赵琨这条腿也是他打的,殴打小叔父,那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赵琨将裤腿和衣摆放下去,又拿起筷子,优雅地夹起一块鹿肉,蘸上肉酱送入口中。取干净的手帕包了几块点心,又换上一方新手帕,将五香肉脯全部包起来。和点心一起装在一只小盒子里,揣进怀中。看崔女史急得不行,他才用帕子擦擦嘴,再擦擦手,慢悠悠地起身,让终黎辛扶他登上步撵。还不忘嘱咐小宦官好好照看甘罗,不要怠慢。
崔女史观察赵琨走路的姿势,腿是真的不太方便。
更漏(计时器)即将滴尽,华阳太后望着从南面的窗棂透进来的朝阳,正等得不耐烦,小宦官通报说镐池君已经到了。不等她率先发难,崔女史快步上前,低声说了几句话。
距离太远,赵琨一个字也听不清。等他被抬到跟前的时候,只见成蟜和熊柏都在,华阳太后面沉如水,视线落在他的左腿上,“免礼吧,你这腿,徐御医怎么说?”
赵琨拱手道:“多谢母后。徐御医说,不能用力,让我先静养半个月,然后看伤口愈合的情况,再决定要不要走路。”
熊柏急吼吼地插嘴:“姑母太后,镐池君骗人!我就用碎瓦片丢了他一下而已,怎么可能伤得这么重?”
赵琨立即反驳:“熊世子一拳能打断甘罗两根肋骨!如此惊人的力气,我没缺胳膊断腿,还能坐在这里,说明我运气好。不信让太医令前来验伤,请母后给我们做个见证。”
“熊柏,闭嘴!”华阳太后赏赐了一些名贵的补品给赵琨,“镐池君,你可以回去了。”
赵琨暗暗地攥紧了拳头:“母后,成蟜和熊柏差一点就打死人,不应该严惩吗?”
华阳太后有些诧异地看了赵琨一眼,仿佛他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一个破落户,打便打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人不是还没打死吗?怎么着,你还想把亲侄儿暴揍一顿,去给那个竖子赔罪不成?”
赵琨感到深深地窒息,这是他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他跟这些战国末年的权贵难以沟通。他跟这个时代格格不入。在华阳太后的眼中,人和人生来就不平等。还有战国四公子之一的孟尝君,他路过赵国,因为围观“偶像”孟尝君的人群中有人嘲笑他身材矮小,甚至发出了轻蔑地嘘声。于是孟尝君大怒,随行的门客跟他一起跳下马车,拔剑砍杀了几百人,毁掉赵国的一个县才离开。时人提起孟尝君的时候,照样都是溢美之词。这里是战国,不是新世界。
“母后,我不要赏赐,我要他们向我道歉!保证从今往后以礼相待,井水不犯河水。”
华阳太后抚着指甲上鲜艳的蔻丹,过了半晌,才说:“赵琨,本宫对你客气三分、容忍一些,你就忘记自己是什么身份了?这事你也有错,哪有当叔父的,帮着外人戏弄侄儿,给你脸了是不是?别以为献上指南针、种田术,在朝中博了些好名声,本宫就不敢动你!来人,送镐池君去祠堂思过,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分得清尊卑贵贱、亲疏远近,再放出来。”
赵琨:“……”
什么叫“你也有错”?既然承认成蟜和熊柏有错,至少意思一下,大家一起领罚,怎么就盯着他一个?
他心头一万匹泥马狂奔而过。
百年前的老祠堂,里边供奉着历代祖宗的排位,墙壁、梁柱的木料严重老化,风一吹就呜呜咽咽的,仿佛鬼哭,加上光线过于幽暗,显得阴森森的。
赵琨刚被抬进去,就觉得全身冷飕飕。随着其他人都退出祠堂,只留下他一个人,阴影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爬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赵琨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唯物主义世界观都在动摇,一会儿怀疑有虫、有老鼠、有蛇,一会儿又怀疑有鬼。
就在他有点崩溃的时候,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线天光透了进来,赵政一只脚踏进门槛,温煦的春日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香案附近,让祠堂不再那么阴森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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