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城贺府
被押送到京城受审的贺广晟,最终以“勾结夷商,暗中帮助夷人扩大在中国贸易;隐瞒夷人来华真相;翻译文书不准确,误导皇帝及朝廷大臣判断使团来华目的;私授夷人识汉语;对夷人擅自入关进城借游玩之由熟悉沿海地形并与内地奸民勾结不加管束稽查等罪名”判处斩监候。
斩监候!不是斩立决!而且判决下来时还是初夏。斩监候这罪名恰到火候,刀架在脖子上,就看你是留着银子还是捐银子赎脑袋。这里面明白的人都明白。给你好几个月时间去捞人呀。
京城有太多官商与贺广晟这位几乎垄断大清过半外贸的行商有金钱或各种利益瓜葛了。砍了贺广晟也等于砍了他们的利益。想他死的人固然不少,但用得上贺广晟、还不想他死的人太多了。那些小苍蝇蚊子且不说,不少老虎蛇鼠与贺广晟可是藤瓜之关系呀。何况连为此事动了大怒的皇上都没下旨斩立决。可见眼下“金山珠海,天子南库”还有解燃眉之急之用途。
当然,最着急捞人的还是贺府,那头贺广晟被押送上京城,这头贺广晟之妻梁淑仪,贺广晟之嫡长子贺惜厚,三子贺惜栽,老管家六福等家人即刻筹银子,四处打通各关节。
光求京城两只蹲守皇帝左右的“宠虎”对上蹭舔蹭舔、对下使使威风,就投喂了近百万两白银。
终于,和中堂和福大将军在陪大皇帝听戏时,均一脸忧国忧民的愁容,掏心掏肺与大皇帝苦诉近几年有心办事却缺银两的两难之处——连年旱灾洪灾交替出现,粮食大规模欠收,风雨不顺,边疆不稳,天理教叛乱、洋匪横行……均为紧急解决之首要事。可赈灾稳民心,镇压叛乱、平定起义,剿除洋匪……每一动就得切一大块国库之肉,这国库有多少肉可供切呢?何况国库目前入不敷出……左拐右绕,终于说到广州十三洋行每年税收倒也多少能贴补灾粮和军饷,帮着稳定民心军心……
大皇帝也给他们台阶,“这么说贺广晟还是有些用的?”
“砍他脑袋是一刀下去的事,不过嘛,这贺广晟做买卖捞银子真有一手,他只好玩经商,对朝廷政事无多大兴趣。既然这次接待使团是因他在翻译、转奏、接待等事务上所为不精准,导致招待费用超支三四倍事情却未办成皇上所愿。不如留着他,罚他偿担这次使团来访支出,再给他机会将功赎罪,让他还给漳州灾区捐些灾粮;他不是爱和洋鬼子混嘛,也让他给广州水师团添置一两条洋战舰。皇上您这次开了恩,留他条狗命,他谢主隆恩后,定不敢再重犯勾结洋人之错。日后还是皇上您放在南门的忠心耿耿的一个看门狗奴才。”
“嗯,就照这意思办吧。”
贺广晟被放了出来。在京城关押和审问耗了大半年,把他折磨得身心疲惫,虚弱不堪。从牢房出来后,住进京城自家宅院休养了几个月才支撑得起身体乘船回到广州。
他到家那日,整个贺府张灯结彩,一如喜庆新生命诞生。命有几钱,福有几分。倾尽全副身家买回一条命,值!
从小跟随贺广晟,于今成为贺府总管家的六福,擦着眼角的泪,“这是咱老爷命贵!福厚!”
梁夫人亲自在屋里给贺广晟搓背洗除晦气衰运,温柔安抚道:“命还在,其他一切都可以重头再来。”
贺广晟双臂伸直搭于池边、四仰八叉仰躺在占据半个房间的大浴池里,任由夫人搓洗。听了夫人的话,他长叹一声,点头同意。他心里自也庆幸自己对很多人还有用,对,能保住这条命,不是他运气好,而是他还有用。那些没用的,比如他的老岳父易礼醇,人已太老,还要拿前朝功绩来对当朝指手画脚,多嘴多舌,阻碍别人财路,这样的一把老骨头,就该连他的儿子也受牵连被革职流放;还有京城那个只占着祖辈之光承袭功名领朝廷俸禄、却没做出半点功绩的尹颂。他们再忠诚也只能被该死,死了对朝廷也是一种贡献。身为朝廷命官,活着对朝廷有用的,就该活着,死了对朝廷有用,就应该赴死。
他闭目,任热水蒸汽把在京城牢房内积入毛孔的污垢蒸发干净……细细回想,事发前,十三行商总庞老爷为何突然病逝?其中原因恐怕因为他虽是在任十多年的老行商总,却因两个子无能还败家,近几年他家华利商行债台高筑,税纳不上,还与洋人打债务纠缠官司,斤斤计较,损了大清国颜面……他太没用了,所以才有人要他病情加重快速死亡。
而他贺广晟虽然是新兴行商,却在几年内垄断过半外贸商品,财富一度登岭南榜首,在整个大清榜上也稳居前十。这是他们急于推他上坐行商首之位的原因,哪怕临时代理也要推他上坐。他没想自己还真飘了、去坐了。这一坐,把几十年攒下的家产全垫上了,还真高高在上。唉,在这些久经沙场的狡猾的老政客面前,自己终究还是嫩了、草率了。唉,犯错也是收获。犯错是给不结实的路铺石砌砖填平稳。以后走起来会平顺些。在商界资历地位积累到这层次,想做个单纯挣钱的商人是不可能的,以后还是要常到京城走走。想到这,他深深呼出一口气后,微微抬起摊开的两条胳膊……
梁夫人立刻拿来大棉巾,从后往前包裹他身子,伺候他出浴,给他擦干水,为他穿衣,梳头鬓辫,扎上自己编的红头绳。
他刚回到广州第二日,粤海关监督邓大人便派人来宣读恢复他的广州十三行行商首之职。
贺广晟只想专心做买卖挣钱,本是连代理行商首也不愿做,如今要他坐实行商首,他心里不愿。但其他时候都可以推辞,偏偏这个敏感期不能说不干,指定要他做说明他还有用,他只得跪谢隆恩还给他这个罪民担当重任。
梁夫人领着易礼醇托付抚养的孙女易馨来给贺广晟叩头请安。
这个小姑娘生得极其温婉丽质,小小年纪知书达理,言行谨慎,贺广晟很是喜欢她。吩咐梁夫人道:“不能辜负易大人,不要怠慢这姑娘,让她和栽儿、物儿一起上自家私塾吧。”
“不用我们操心,馨儿着实聪慧,先生老夸赞她心思细腻沉稳,说没见女娃诗歌文章做得这等好……她和栽儿物儿也成了形影不离的伴儿,好得很哩。”
“那就好。”
“物儿身体状况如何?”
“老样子,他们三个读书玩耍时,宽嬷嬷随时都小心护着物儿,甚至抱着。”
“嗯,好,怎么我回来几日也没抱过来我见见她?”
“这几日正是治疗日,大夫嘱咐不抱她起床。”
“嗯,载儿第一次独自押货上京城,有信回来吗?”
“有的,周掌柜写了信回来,镖队也很服载儿管,他们已经到京城把货交了,还带礼物去拜谢了该谢的人。下个月就回来了。”
贺广晟经历这劫难后,首次露出欣慰的微笑,“好好好,我的栽儿长大了。”
贺广晟现有妻妾七房,嫡庶儿女共十个——三个儿子,七个姑娘。梁夫人虽然在位份上是大娘,却比所有姨娘都岁小,甚至比嫡长子贺惜厚小一岁。贺广晟续她之后就再没纳妾,因此梁夫人生的两个子女也是最年幼的孩子。
贺广晟出身商贾之家,商人总被定义为“奸”,他却希望儿女们在品行上摆脱这个“奸”字,不要求品德高尚,最起品行端正。故给儿子们起名时取字“厚德载物”。
嫡长子是早已去世的正妻夏氏所生,起名贺惜厚;二子是与一疍民女子意外所生,起名贺惜德;三子和十姑娘比长子和二子小二十多岁,是贺广晟最宠爱的妻子梁氏所出,三子叫惜载,十姑娘叫惜物。前面厚、德、载取给三个儿子倒正常,姨奶奶们生的四五六七八九姑娘,都无资格用个“物”字。想必贺广晟想把“物”字取给第四个儿子,却给了十姑娘。当然,后来没再生得第四个儿子,也能说得过去。但也足以见得贺老爷对嫡出庶出大有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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