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自身也像人世上的聚落,自龙须菜般袅娜而纤细的嫩叶,至暗藏着恶意和偏执的深沉的墨绿,尽皆簇簇相拥,枝繁叶茂。
于是,本多又歇了片刻,擦了擦汗,第一次看到蝴蝶。远处看起来,那蝴蝶像一幅剪影,走近一瞧,浑身湛蓝,只在翅膀根部点缀着些许赤褐色,艳丽夺目。
出现了池沼。本多坐在池边栗树广大而碧绿的树荫下乘凉。没有一丝风,青黄色的池沼,水马在水面上划出道道波纹。池子一角横倒着枯萎的松树,桥梁一般悬在空中。只有这棵朽木,周围荡起细微的闪光的涟漪。那一圈圈涟漪,搅乱了辉映于碧空的暗蓝。倒卧的松树至叶梢通体泛红,抑或枝条扎入池底的缘故,树干没有浸水,于万绿丛中,全身化作赤铜色,依然保持站立的姿态,原样不变地躺卧在那儿。毫无疑问,它仍然是棵巨松。
一只蛱蝶从尚未秀穗的芒草和狗尾草之间摇摇摆摆地飞旋起来。本多站起身子,似乎要去追逐那只蝴蝶。池沼对岸是苍绿的桧树林,一直蔓延到这一边来,道路上的清荫也徐徐增多起来。
汗水透过了衬衫,连背后的西服都浸湿了。闹不清是热汗还是油汗。上了年纪之后,还未曾像这样大汗淋漓过。
桧树林不久让位给了杉树林,这一带长着一棵孤零零的合欢树,一丛翠绿夹持在杉树刚健的针叶之间,午梦般纤弱而柔美。这使本多回忆起在泰国的往事。此刻,又一只白蝴蝶款款飞翔起来,为他引路。
道路出现了急弯。快到山门了吧,他想。这里杉树林渐渐幽深,吹来阵阵凉风。本多的脚步也变得轻快多了。路面看起来到处是条条块块,刚才那里是树荫,眼下映射着阳光。
白蝴蝶摇摇晃晃飞进幽暗的杉树林中。落日的余晖如雨点洒在凤尾草上。白蝴蝶掠过光明灿烂的凤尾草,翩然飞向林木深处的黑漆大门。本多纳闷,这里的蝴蝶为何都飞得这么低呢?
过了黑漆大门,山门已经出现在眼前。终于到达月修寺山门了!本多越来越深切地体会到,六十年来,自己仅仅是为了再访此地而坚持活过来的啊!
本多站在山门前,透过门内一眼瞥见门厅前边那棵陆舟松。本多几乎不敢相信,现实中的自己竟然站在这里。他舍不得就此钻过山门,奇异地感到疲劳蓦地消失了,只是伫立于左右各有一座小耳门,装饰着十六瓣菊花纹路屋瓦的山门门柱旁边。左边门柱上镶着“月修寺门迹”的门牌,字体纤丽,娟秀。右边门柱张贴着字迹漫漶的木牌:
天下太平
奉转读大般若经全卷所收
皇基巩固
钻过山门,沿着五道条纹的围墙,黄色的沙石上,交叉铺设着四方形石板,直达内院玄关。本多用拐杖一一数点着,数到九十块时,就是一扇紧闭的障子门。门的拉手贴着绘有菊花和云纹的剪纸。本多站到这座内玄关之前了。
昔日的记忆桩桩件件翻然泛上心头。本多站在那儿,甚至忘记叫门了。六十年前,自己还是个青年,站在同一座障子门前,同一个台阶上。障子纸也许换过百余次了,那个春寒料峭的日子同今天一样,雪白的障子端然紧闭于眼前。门口板台上的木纹也比往昔稍稍凸露些吧?但几经风雪侵凌,实在看不出来了。一切都在须臾之间。
本多仿佛觉得,清显依然呆在带解的旅馆里,将希望全部寄托在本多的月修寺之行上。他一边在疾病高烧中苦熬;一边坚持等待本多回来。这须臾之间,要是清显知道本多已经是腿脚不灵的八十一岁的老叟,他该如何惊奇啊!
——出来迎接的是一位穿着翻领上衫的六十光景的执事。她看本多很难登上木台,便牵着本多的手,进入紧连着八铺席连带六铺席套间的御寝殿,请他坐下来。榻榻米是黑底白花绫子镶边,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坐垫。执事恭恭敬敬对本多说,那封信的意思全都知晓了。本多不曾记得六十年前来过这座禅房。
壁龛里悬画着仿制的雪舟“云龙”画轴,插着鲜活的石竹花。身穿白绉绸和服勒着白腰带的一老,端来一只盛有红白雕花二色果品和凉茶的四方木盘。敞开的障子可以看到绿波涌动的中庭。枫树和桧树葱茏茂密,透过树丛,看到书院的粉墙掩映在回廊的阴影里。这就是整个中庭的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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