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弓策马论英雄,漫卷黄沙破帝宫。文治武功真大略,佩文新谱墨林崇。”怎么样?康熙爷的诗也,绝对比你有名的皇帝!这马屁拍得够响了吧?
“谁要你说朕?今日大年君臣同乐,朕命你为这满朝文武和诗一首!”
下面又是一片响:“下官不敢!”
不敢,不敢便好了。是不是她诗也不用作了?烟洛腹诽一句,柴荣的眼睛却继续锁死自己,看架势,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一时着慌,却是想不起什么赞扬官员的诗词。只得搜肠刮肚琢磨着文天祥顾炎武,可惜都不太合适,只三两分钟光景,背脊却上渗了一程子汗。突然心中灵光一现,妙眸微转,记起来一首挺冷门的诗。也再无暇推敲了,直接死下脸来剽窃了青天包大人的文学创作。站好背诗,面无表情(脸死掉了!):“清心为治本,直道是身谋。秀干终成栋,精钢不作钩。仓充鼠雀喜,草尽兔狐愁。史册有遗训,勿贻来者羞。”
顿时,殿下百官一阵骚动,交头接耳,又是惊异又是赞叹。却听得柴荣哈哈一笑:“如何?众卿家,朕这个及笄的妹子,可配得起我大周最出色的儿郎?朕今日就把洛兰郡主的终身大事托与皇后,年内为郡主择定夫婿,主持大婚!”言下之意,对郡主有兴趣的,和皇后联系便是!
烟洛当场,下巴掉了!不,是,这,样,的!这就是她擅用古人文化遗产的报应吗?才一次而已,有必要这么快这么急这么狠吗?一时之间,惊慌失措,眼光不由得对向了赵大哥的坐席。赵匡胤坐在那里,却似惊得呆了。右手捏紧了杯盏,姿势僵硬,失魂般直直望了过来。他英挺的剑眉深深蹙起,海样的深眸里忧思如水,虽是引而不发,却环环氤氲出扭断人心的一片神伤。烟洛心中蓦的一痛,不敢再瞧他,愤愤扭头瞪向柴荣。
皇帝柴荣端坐于龙椅之上,倒平静的似任何事都未发生过一样,单单眼梢带过自己,却是生杀予夺,绝对赫赫的威严!烟洛倒抽了一口凉气,第一次发觉,对面坐着的男人并不是个偶尔会让她害怕的严厉姐夫,而是一个陌生而强大的君主。一句话,就能主宰她这小小女子的婚嫁生死,容不得她有丝毫违抗。寒冷的冰气顷刻便袭上了胸口,梗的心头硬邦邦一块,呼吸都不顺畅了。符宁也楞了,欲言又止,担忧的一扯烟洛,示意她镇定一点。
烟洛直快哭了出来。却听到宰相范质在下面打圆场:“洛兰郡主才貌双全,世所少见。得皇后娘娘主持,定能觅得如意郎君!”
本来是句好话,听起来却太是刺心。烟洛不待别人再开口,“唰”的站起来。直直一跪,撞的膝盖生疼,语调平板,倒像在背书:“请皇上恕罪!烟洛身体不适,想先行告退!”打定主意,你就是不让我走,我也走给你看。大不了就是午门斩首,说不定死了就能回现代去了,不用在这里受这份闲气。
柴荣浓眉一轩,就要发作:“大……”
符宁忙用众人也听得到的声音对丈夫私语:“皇上这么当众议论她的婚事,郡主自然不好意思,就容她退了吧。”这么着,才帮丈夫也把面子圆了回来。柴荣随便应了一声,符宁便轻推了烟洛一把,“小心出去,回后殿等我!”
烟洛无心再看众人,快步行了出去。出了大门,凶巴巴的不许任何太监宫女跟着,自个儿胡认了个方向便往外冲。进宫的时候还没落雪,这时皇城地上却已经铺了薄薄一层。暗沉沉的青黑天色,乌漆漆的冷清大地,天上地下,直如扯棉絮般拉扯着大朵的灰色,明明该轻盈飘逸,此刻却是厚重无比,粒粒颗颗砸进人心。
飞速的狂奔中,大殿的喧闹不知不觉被抛在了身后,四面渐渐静得可怕。烟洛放慢了步子,仍是怒火腾腾,却发泄无门,满心里只觉得做人做得窝囊憋气无比。一时气迷糊了,只是一直不停,不停地走,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哪里黑冷便过去哪里,遇到了石墙台阶还找补两脚。如此不知晃荡了多久,直到察觉双脚双手麻痛无比,脸蛋嘴唇也失了知觉,才终于神志稍回,发现自己孤单一人不知立在皇城的哪个角落。扭头环顾四周,麻黑中了无人声,只有稍远处立着一座微明的殿宇,烟洛拖着脚,艰难移了过去,想在里面歇上一歇——刚才她只是一时急怒攻心,倒不是真的想冻死自己。
推开红木大门,几盏宫灯明灭,迎面却是一樽如来佛像,总有十来米高,黄金塑身,庄严慈悲,嘴角落一点拈花的微笑,神圣而不容拒绝。这笑容,此刻却分外的讽刺。半脱力的倚了殿里头巨大的圆柱,只是瞪着佛像,双手抱住胳膊一阵一阵的轻颤。烟洛咬唇握紧了拳,任全身冰寒刺骨,冷笑静静流了一脸,却是无泪无声。“君威”这个词,原来,就是这么个意思啊。今儿个,她算是领教了。
才小一阵子,门外忽然传来响动。寻声看去,由镶红门槛外,迈进一双绣金锦靴,上面摆动着金闪闪明黄的缎袍——来人却是柴荣。烟洛此时最不愿见的就是他,登时也变成了菩萨,却是个泥塑的,木木的不会动弹。后来索性一梗脖子,装作没有瞧见。
柴荣屏退了左右,自己行过来,咳了一声:“烟洛,见驾竟敢不跪?”
烟洛继续拧着脖子,扑通跪了:“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那几句万岁,说得还真是咬牙切齿,一心等着柴荣大怒制她的罪。
意想中的暴跳如雷却没有劈下来,沉默片刻,柴荣却叹了口气:“你在别扭什么?难道都不要嫁人的吗?”他自问,并没做什么害她的事情。
烟洛不屑一笑,顶嘴:“烟洛别扭不别扭,又有什么要紧?”你一声发话,是猪是狗,她不一样要嫁?
“胡闹!”柴荣到底发毛了:“满朝文武,青年才俊甚多,就没一个能入你的眼?你到底还想要什么?”
“回禀皇上,烟洛想要自由自在,开心圆满。这些个,不是您能强加于我的。就如这佛爷,为了塑它金身,不知劳民伤财耗费了多少,可是有人问过它的心思吗?倘若真佛有知,说不定只想融了自身,造福天下呢。烟洛是个活生生的人,会说话会思考,比这佛像总容易沟通。皇上如果是为我好,便不会不问情由,凭着自己的想法,逼迫烟洛去配什么对,成什么婚了。”一直以来,烟洛面对着柴荣时都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得罪了皇帝糟蹋了小命。而此刻莫名其妙被他赐婚,一腔愤懑,却再也无法压抑,大逆不道的话毫不在乎的倾泻而出,像一阵清脆的急雨,砸在大殿里头,溅起一片水花回响。终于呼气顺了,心也从混沌回了清明。稍稍仰头,撞见柴荣森寒的面,底气立时一弱。
柴荣却停了一晌,没有开口,大殿烛花的噼啪清晰无比,层层染出如死般的寂静,让人心乱发麻。烟洛不禁心中大骂柴荣对她进行精神折磨,把不怒自威耍得出神入化。渐渐的,越来越是心虚,身体发冷,膝盖更是绵绵软软。突然,听到皇上大人再次垂询,似思考也似疑惑:“你先说了什么?”
她,她说什么了?忘了,不要承认!死也不承认!气出过了,小命要紧。烟洛很没志气的低头道:“皇上恕罪!”
“恕什么罪?”柴荣不耐烦地一扫袖子。似是想起来了,语气接续一冷:“你的心思,总是出格。罢了,这一次念你给朕提了个醒儿,不计你的过失。这夫婿一定要找,你和皇后娘娘看着,找到你满意为止。朕不逼你就是!”说完回身,明黄的袍子打了个旋儿,衣裾带风的这就去了。
烟洛傻掉,很想倒带研究一下自己刚刚是否错过了什么细节。怎么自己胡搅蛮缠了几句,柴荣似乎就放过她了?没有要送午门,也没有逼她成亲。敲敲脑袋,略犯迷糊的往外走,外面候着个小太监,“郡主,时候不早了。皇上让奴才送您回府,明日再入宫。”
烟洛找不出头绪,一路兀自冥思苦想,却猛地打了个哆嗦,缩了缩身子,把自己更严实的裹进了太监备好的白色狐皮披风里头。好不容易到了家门口,小心翻身下车,才预备进门,却生生顿住了小脚。
四面明明风雪漫天,黑得厉害,可她却直觉旁边有人。努力集中了目力,望向巷口唯一的那颗巨大紫藤——高大盘结的枯树,灰煞孤单的立着,一片萧瑟沉重,便直直压进人的心里去。
烟洛怔了一怔,低头仔细瞅瞅地上,脚印很浅,该是落雪层层覆了上去,遮住了曾有的足痕。脑中念转,顷刻明了,不禁心口酸疼:既然不安,来了,等了,为什么又避着她?何况今儿的夜,是落水成冰,这般的寒冷……
有意支开了小太监,天地间一片清静无垠,似乎只余了簌簌的雪落与她和他压抑的呼吸。烟洛独自对着那片灰白的冰冷站定,很轻很轻,低语:“你,放心……”
声声清凉,字字如新。
[大周卷:三十章 作茧自缚]
止言止行!烟洛一回了府,便操着毛笔写下巨大几个字。因为急切,“怀宝斋”的墨不曾容得均匀,字迹便稍显凝顿,倒像寒冬清晨灰蒙蒙的岩石颜色。写完了搁笔,嘱咐喜儿第二天帮她裱好挂在卧室墙上。一回首,怔怔朝着大门的方向,不期然心头微闷,叹了口气。
夜已浓了,秋萍连声催促着,伺候烟洛盖好了绵软的松花缎被,守着小姐闭目侧身,待呼吸轻了匀了,几个丫鬟才悄么声的退了出去。四面静妥稳定,烟洛黑密的柔睫一闪,复又睁了水粼粼的眼,却是根本未曾睡着。
床边珠帘灿光流萤,光影流苏般晃荡成一片,华丽胜似宫闱。心底不禁升腾起一丝烦躁,连了几分虚虚的后怕。唉,想想她还真是没用得紧,酝酿了半日方长了一次骨气,姐夫还没哼一声,那点子气节,就稀里哗啦的随风而逝了。
这一夜太过安静,烟洛迷糊作了半夜的恶梦。梦到自己被卖给一个肥头大耳的老男人,自己必须充当按摩女郎,却似乎稀里糊涂把他的头发当脚毛剃了。正惶惶然预备逃跑,就被秋萍拍醒揪起来,说是有旨传来,直接为她更衣打扮顺带推进了马车。
晨风扑扑的扫了些雪渣在人眉眼发间,晶凉凉的。烟洛慵怠的下了车,不忙进门,抬头端详面前诺大耸立的宫。昨宵风雪如此寒瑟,这岿然的宫墙却一分半毫未被撼动。满庭的雪白只有苦苦守着几日光景,转眼还是灰飞湮灭,没有痕迹,潇潇然的,心底不禁浮起一片沉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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