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多谢娘娘提醒。”他端起茶杯,意犹未尽的抿了一口,轻嗅着茶香道,“臣不是大理寺的廷尉,也不是刑部的主判,贾府的案子,确实无能为力。不过有通天手腕的人,不止臣一个,娘娘何必舍近求远呢?
“王爷的意思是——”元妃眼光忽亮,隔着氤氲的茶雾,看他的脸净如幽兰,吞吐掩映中藏了几分邪气,越发不真实了。
分明是欲言又止的光景,她心里跟猫挠似的,怦怦直跳。水溶淡扫了她一眼,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三个字“王子腾”。
“娘娘不是糊涂人,怎么把他给忘了。王子腾身为京营节度使,现任内阁大学士,一年升迁两次,可见陛下对其倚重。更何况,你们两家又是姻亲,他没有不扶持照应的道理。娘娘与其浪费在我这儿,不妨求他一回。”
元妃愣了半天,恍然明白过来,展颜露出强笑:“果真是个好法子,若能成事,王爷的大恩大德,妾身将永世铭记在心。”
水溶放下茶盏,轻声说道:“娘娘不必谢我,做人留三分余地,没什么害处。臣言尽于此,至于能不能成,就要看上天的造化了。”他站起身,掸了掸纤尘不染的袍子,将双手拢进衣袖里,缓缓走了出去。
外面幕天席地的阴霾,他的背影渐远,一阶一阶拾级而下,整个人仿佛融进漫天的飞雪中。元妃扶着廊柱,心里仍是狂跳如擂鼓,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数月之后,天气也渐渐回暖了。不知是什么缘故,这年的严冬尤其难熬,盼到年来知景,已是初夏的时节。
王府的柘榴发了两三枝,夏日花期始盛,不到半天就开得如火如荼。府里一团和气,皆以为是吉兆。王妃罗氏命人在柘榴树下摆了一场家宴,邀请几户亲友作陪,边赏花边吃酒,残红断绿萧萧如织,红浪般铺了满地,极是风雅有趣。
韩琦新升了禁军都统,正是精神备至,不由多吃了两杯酒。罗氏为他布菜,夹了筷苏造鱼放进他碗里,笑着问:“韩兄弟,倒有什么喜事,让你乐成这样?”
冯子英撇了撇嘴,在旁插言道:“升了个芝麻大点的官,就连北都找不着了。人家宝玉成亲,也没见欢喜成这样。”
隔着桌岸的水溶手一抖,半杯酒险些泼出去。压抑住内心波澜,连气息都凝滞了。就听罗氏讶然问道:“几时的事?日子不是定在中秋节吗?”
韩琦头摇的拨浪鼓一样“错,错了,是宫里头下的懿旨,让他和……”
“你醉了,来吃菜吃菜。”冯子英连忙抄起一只糟螃蟹,塞住他的嘴,将后半句生生堵了回去。这情形何能瞒过水溶,他放下筷子道:“心里有话就直说,不必藏着掖着,来回绕弯子了。”
冯子英知道接错了话,悔不得把舌头咬下来,只好腆着脸皮打圆场:“王爷还不知道吗,宝玉开春就成亲了,这关起门来办喜事,瞒得死死的,给咱们连个上门道贺的机会都……”
“不是问你这个。”水溶斜睨着他,一字一顿道,“我是问你,宫里头的懿旨是怎么回事?”
眼看纸包不住火,冯子英踟躇了半天,只能据实交代:“他们家老太君不中用了,只怕熬不到中秋。贾老爷就进宫和元妃娘娘商量,把婚事挪到开春,好让宝玉和薛姑娘成亲,给老太君冲冲喜。”
泥金鸳鸯合庚帖,血一样的红色,颤抖着展开半页,上面分明写着“薛氏宝钗”。
水溶盯着那张红笺,骤然顿住,眼前浑浑噩噩,越想越不明白,怎么会不是她?罗氏也摸不着头脑,半天笑道:“这可把我绕晕了,宝玉不是成天念叨着林姑娘,怎么突然又变卦了?”
韩琦喝了口酒,咂着嘴说:“哪里是变卦,之前都是瞒着他的。元妃娘娘亲自下旨,问过薛姑娘的生辰八字,择了吉日纳采,哄着他进了洞房。贾府里严禁走漏风声,就瞒着他一个人。宝玉知道了,哭天抢地连死的心都有,家里人怕他寻短见,将他反锁在屋里,一天只给供应三餐,跟个阶下囚似的。说是等他何年何月想通了,再放出来。照这个情景看,非关成疯子不可。”
没料到是这个结局,罗氏只觉得心里发酸,经不住拿绢子偷沾眼角,又问道:“那林姑娘呢,也瞒着她不成?”
韩琦叹息道:“那个倒不用瞒,病了一冬,连人都病傻了。成天的熬药吃药,饭到嘴边才咽一口,人瘦的不成样子。说是以前极爱哭的,现在连滴泪都没有,一天到晚守着窗户边发怔,每天写了撕,撕了烧,日日攒了一大摞子,也不知写的是些什么东西。旁人劝也不听,便没人再理她了。”
冯子英锁紧眉头:“这样胡闹下去,也不是办法。分明是办喜事,反把好端端的两人一个逼疯一个逼傻,真是得不偿失,何不成全了他们?”
韩琦摇头道:“那是上头的懿旨,谁敢抗旨不尊?何况那薛姑娘来头不小,家里是世代皇商出身,母舅又是现任的内阁大学士王子腾,皇上驾前的红人。眼下忠顺王弹劾贾氏,正是非常时期,王子腾回京上书朝廷,说了不少好话。既然受下这般恩惠,贾家报答一二也是应该的。”
哗啦一阵盏碟撞击之声,水溶只觉胸中逆气翻腾,喉头一甜,差点呕出半口血来。他急忙用手捂住,伏到桌上震咳不止,罗氏也慌了神,一边轻轻拍捶着,拿绢子去擦他的嘴角,忽然觉指尖腻滑,素绢上已是一片殷红。
“王爷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适了?”罗氏扶住他的身子,唬得脸色发白。
水溶从她怀里抽出手,一把夺过帕子,按到自己不断震颤的唇上,好不容易止住道:“无妨,不碍事的,刚才那一顿酒吃的太急,呛住了。”
罗氏气得无计可施,明知道他撒谎,盘问不出什么。只当他体质荏弱,风寒引发的哮喘,便也没有留心许多。
“韩琦你过来,我有句话问你。”水溶勾勾手,起身朝池塘边走去。两个人在垂杨柳树下站定,韩琦见他神色和平时大相径庭,不由谨慎了几分。
“王子腾是何时回京的?”
“少说也有个把月了,王爷近日在家中修养,少谈些朝事,身子要紧……”
静静看着池上的子午莲,水溶不胜疲惫的合上眼,恍然明了了前因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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