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出来。特别是那一双眼睛,柳畅从未见过这样勾魂摄魄的眸子,有如清波般流转的目光中似是脉脉含情,又有几分自怜的凄怨,这时候已经孕了些许酒意,就更多了些不羁和肆意。柳畅的心先是一颤,随即又是微微一沉:“这曲若嫣虽是生得美艳绝伦,但眼角眉梢全是一团狂放之色,可不似那女子一样的冷倩高华。”那小鬟忙道:“姑娘,这位柳畅柳大爷是杨藩台的人,来接您去杨府的。可不要简慢了人家。”“柳畅?”曲若嫣的秀眉挑了挑,目光之中写满了不屑:“你怎么认得我?”柳畅给那火辣辣的目光瞅得低下头去,轻声道:“在下认错了人了。我在晚媚楼识得一位姑娘,适才昏暗间看走了眼,只当是她了。姑娘勿怪!”心下暗自思索:“那女子声音冰冷,也不像这曲若嫣略显慵懒的声音。”“原来是看走了眼,”曲若嫣嗤的一笑,娇懒的目光掺了些醉意,更显得肆无忌惮,“那女子……是你的相好么,叫什么名字?”柳畅一愣,只得道:“在下与她萍水相逢,也未记得她的姓名,但这姑娘……柳某却是一生难忘!”她的目光在他身上上上下下游荡着:“连人家名字都不知,便要一生难忘?不知到底怎样个一生难忘?”她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忽然直盯住他:“柳公子,我问你,若是我为你寻到那女子,你会不会给她赎身、娶她为妻、带着她远走高飞,甚至一辈子恩恩爱爱?”她的樱唇中喷洒着酒气,语气中有几分随意,但目光却一下子执着起来。
柳畅微微一愣:“不错,我便寻到那女子又会怎样?以我的家教和身份,自不会跟一个青楼女子过多往来,更别提什么娶她为妻!”抬起头来,和曲若嫣的目光撞个正着。柳畅只觉那两道幽深的目光有如光可鉴人的深潭,一下子便将自己心内所想照了个清清楚楚。一瞬间他的脸涨得通红。
“哈哈——”樱唇半启,瓠犀半露,曲若嫣却笑了。一弯雪颈自襟领中款款扬起,她笑起来有几分天真,只是声音却有些怅然:“柳公子,既然如此,寻到她又有何用?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柳畅的心不知怎地就是一震,忽然听出了那笑声中的无奈和感伤,却不知说什么是好。曲若嫣却止住了笑,伸出玉指轻轻地敲着桌案,幽幽地道:“你们先出去吧,容我更衣,将轿子抬到岸上来!”不待他应声,便转过了身,将一头乌黑的长发散开了,对着铜镜仔细梳理起来。
柳畅的脸孔紧了紧,望着那长发,心内又生出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迈步出了画舫。
照大清国的规矩,布政使专管一省钱粮财赋,每省只设一员,不分左右。独这江苏设两员,一驻江宁,一驻苏州。本来这两位藩台都是仅次于巡抚的从二品高官,但驻江宁的布政使杨逸是詹中堂的门生,又和两江总督鄂政亲如兄弟,这地位便俨然是江苏的“财神爷”。
回到杨府,经杨春雪引荐,他终于见到了这位匆匆回府的“财神爷”。杨大人的一张脸灰扑扑的,似乎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倒是见了柳畅这个新科鹰扬状元,杨逸的眉头才略略舒展了一下,捏着他的手说了几句“礼贤下士”的话。柳畅脸上忙涌上一番感激交加的神色,心内却闪过一念:“听关御史说,江苏库银亏空的大帐,杨逸已经想方设法填补好了,但这大奸为何却还如此忧心忡忡?”当晚就在杨府大张筵宴,款待远来的千秋阁众豪。柳畅奉命保护布政使大人,便坐在他身侧,却见宴席中的杨逸始终是无精打采。上了两轮酒菜,杨春雪便匆匆而来,跟他耳语了几句。柳畅惊奇地发现杨逸那双无神的双眼猛地腾起了一团火,一下子明亮起来,灼灼地紧盯着堂后那道珠帘。柳畅才知道,“舞破金陵”曲若嫣终于要出场献舞了。
这时才是酒过三巡,仍有佳肴美味不住地端上桌来,本是意兴正浓的时候,但不知怎地堂中就是一静。先是杨逸、袁师爷和王陶龙几个人停杯凝箸,随后诸多清客、武师和上菜的仆妇也定住了身形,几十双眼睛全都眨也不眨地盯着大厅中央那团空地。
琴师的手霍然一抖,一道昂扬的琴声在一片寂静中跃起,便更显得荡气回肠。曲若嫣便踏着这道琴声翩然而出,却见她此时肩披镂花月华衫,腰系大红销金百蝶裙,轻盈的薄衫,飘逸的长裙,更衬得她这个人身姿婀娜,这般悄无声息地飘然而来,恍然神妃仙子也似。
一片寂静之中,只那琴声若有若无地低吟着。曲若嫣就伴着这柔柔的琴声将柳腰慢慢向后折去,那曳地长裙却慢慢提起,一只雪白的玉足缓缓向上伸出。琴声愈发轻柔,恰似幽人喃喃,众人全屏住了呼吸,曲若嫣的柳腰向后弯成一线,满头长发瀑一般垂了下来,那只玉足婀娜向天,长裙褪下,露出了她腿上的水红京绢紧裤。
杨逸的脸上骤然焕出了光彩,当先叫好,众人也如梦初醒,立时彩声四起。此起彼伏的叫好声中,柳畅的心中却是陡然一震,那双赤裸的玉足是如此熟悉,难道……难道当真是她?
曲若嫣才轻轻的一个亮相,已博了个满堂喝采。彩声未落,她的双手一抖,两幅嫣红的长绸已自她袖中跃出,有如两道飞龙直射上空,她弯下的纤腰这时才疾弹而起。那红绸却一抖即收,曲若嫣的右手已经多了一把精光灿然的短剑,随着那渐起渐疾的乐声翩然而舞。
杨春雪才来得及说上一声:“这是失传已久的剑器舞,曲姑娘兰心慧质,竟练成了这门舞技,而且还融合了绸舞和元时的天魔舞,委实是天下一绝!”袁师爷也忍不住拍桌赞道:“舞破金陵,名不虚传!”只有柳畅心中渐渐紧起来,那闪着雪玉颜色的莲足,那灵巧跃动着的莲足,岂不正是她?原来那个漆黑的雨夜仗剑相救自己的竟是“舞破金陵”曲若嫣!有谁知道,这艳名远播的江南名妓却身怀武功,更会与千秋阁的高手放胆一搏?他心中一急,便无心观舞,只将眼睛紧紧盯住曲若嫣的清眸。一望之下,柳畅就更吃了一惊,那双转盼多姿的明眸随着高昂的乐声竟渐渐凌厉起来,几次掠过杨逸的身上时,那目光更是锋芒隐现。
这时乐声中响起了一阵鼓音,那段剑舞已经渐入佳境,两幅红绸忽起忽落,一线剑光起落盘旋,在厅中舞出一片惊虹,鼓声渐急,她的身子也随曲而动,转得愈发急起来,柳腰上的百蝶裙随着她的舞动而疾转,裙上的蝶影随着疾转而舞动,看上去真如百蝶翻飞一般。众人看得目眩神驰,这时彩声倒是少了,厅中只有动人的曲声一声紧似一声地响着。随着乐舞渐疾,柳畅也嗅出了曲若嫣身上的那一抹杀气也愈发浓郁。他暗叫了一声不好,这曲若嫣竟然要杀杨逸!“厅上高手如云,鹰爪王、童千斤个个身怀绝技,更不用说出手狠辣的袁师爷,她如真这么做,岂不如同自杀?”这么想着,他额上随之渗出几滴汗珠,“柳畅呀柳畅,不管她是谁,人家到底救过你一命。若是她遇险,你会不会救她?”这念头才一闪,那鼓声嗡然一震,两团红绸矫夭如龙般地自曲若嫣手中挥出,直向杨逸头上飞来。杨逸只当佳人垂青,脸上潮红跃动,正待伸手去接那红绸,曲若嫣已经乳燕一般地飞来,剑如匹练,疾刺向他的咽喉。
杨逸哪里想到这香绸红浪后会闪出一线剑光,惊骇之下不由啊的一声惨呼。危急之间,却有一把折扇横着伸了过来,铮的一声,狠狠斩在短剑上,只一拍,便如急浪轰击,震得那短剑去势一弯,擦着杨逸的脸掠了过去。出手的正是袁师爷。曲若嫣一击不中,脸上霎时苍白无比,身形疾转,便向厅外飞去。
杨管家才大叫起来:“刺客,这女子是个刺客!”猛然转身向柳畅、童千斤等人愤愤道:“呆头呆脑,大人将你们请进府中有何用?快擒了这个雌儿?”童千斤挨了骂,老脸通红,奋不顾身地窜上,大骂声中十指如钩,疾向曲若嫣抓了过去。却听柳畅一声清啸:“童师傅闪开,我来擒她!”飞身冲上,长剑抖动疾向曲若嫣刺去。他这一冲其快如风,正挡在童千斤身前,童千斤怒喝声中,奋力回拉,才将劈山断岳的掌力硬生生收住。
曲若嫣这时已经抢到了厅口,柳畅和她的目光正撞在一处,还是那幽深得使人迷醉的双眸,让他的心为之一颤。他手中的长剑使得疾风也似,口中却低喝道:“快走!”曲若嫣眸中光芒一闪,也挽了个剑花,轻飘飘地自他的剑底钻了过去。柳畅的长剑才斩下来,将正要急追出厅的童千斤和两个武师的身形逼住了,口中还连叫:“哎唷,不好,小心!”四个人的身子撞在一处,煞是狼狈。
柳畅疾步冲出厅外,却见曲若嫣剑气如虹,已在四处涌来的家丁中杀开了一条路来。却听袁师爷怒喝一声:“没用的东西,都闪开了!”双臂一展,有如怪鸟一般掠了过来。他身旁那四个千秋阁的“伙计”也随之而动,五个人的身影疾如流星,一闪之间便到了曲若嫣近前。柳畅心下一寒,忙挥剑急掠过去,才挡在袁独笑身前,便觉背后一寒,袁师爷铺天盖地的掌力竟绕过了他,直向曲若嫣拍去。
曲若嫣娇叱一声,玉掌疾挥,和袁师爷对了一掌,竟借着袁独笑掌上那股巨力远远纵出。袁师爷的身子被柳畅挡住了,大骂声中,那几个伙计双手疾挥,只听得痴痴风响,黑暗之中也不知打出了多少暗器。
正自势窘之时,却听王陶龙高声叫道:“不好了,内院失火了,袁兄,快来看护杨大人!”袁师爷骂了一声,回头看时,果见一股浓烟自杨府的内院腾起,黑暗之中嘶嚎哭喊之声不绝。更有无数骏马嘶鸣,却是马厩中的几匹马不知怎地挣脱了绳索,狂奔了出去。柳畅喝道:“我去擒她!”乘着众人一团慌乱之间,飞身扶起曲若嫣,跃出了院墙。
4、当时玉手熄红烛
二人乘乱夺了马匹,挥鞭狂奔。
蹄声碎了,远了,终于溶在了一片黝黑深寂的夜色里。
前面重重叠叠的竹林给明月照着,仿佛镀了一层釉彩,向两个人舒展出一片幽冷静谧的苍翠来。扶着曲若嫣穿过竹林,钻进密林深处的那间小屋,柳畅还是呼呼的喘息不已。
蓦觉肩头一暖,却是曲若嫣软软地倒在了他的身上。柳畅一惊,忙道:“曲姑娘,你……你怎地了?”淡淡的月色下,却见曲若嫣面色苍白,双眸紧闭,竟是昏了过去。他知道必是袁独笑的那一掌震得她内息扰乱,急把她的身子扶起,将一股内气缓缓送入了她背心命门穴。她长长的睫毛抖了抖,终于睁开了眼来。“你……为何救我?”他笑了笑:“你也救过我一次,那晚在晚媚楼中出手救我的白衣姐姐就是你吧?”他拍了拍那张破床,道:“这是我一个朋友落脚的地方,虽然简陋了些,可是僻静得紧,千秋阁或是鄂部堂的人,一时都寻不到这里。”她哦了一声,却蛾眉紧蹙,呻吟道:“我……我好像中了暗器,就在背后……”柳畅惊道:“是千秋阁那几个伙计放的断续针么,这可棘手得紧!”眼见追兵踪迹已渺,只得点亮了烛火。闪耀的烛火下果见曲若嫣的背后渗出了一线血迹。“果然是断续针,”他的双眉慢慢拢起,“虽是无毒,但这东西循经游走,后患无穷,必要以刺经逆脉的指法逼出来,只是姑娘要受许多苦楚!”“贼官府,鹰爪孙!”曲若嫣愤冷的低叱让他的心微微一抖。她喘息一声,终于轻轻道:“你治吧,我忍得!”揭开她肩头那件薄如蝉翼的轻纱,柳畅便望见了曲若嫣背脊上光滑粉嫩的肌肤,她身上这套天魔舞衣本就单薄,这时香襟半解,闪耀的烛火下更露出一片如雪肌肤。他不由一阵心跳,急忙屏气凝神,循着那道血线,找到了那细小的针孔。柳畅自幼依着儒家“非礼勿动”之教,与女子连授受之亲都从未有过,这会将双掌贴在她背上,只觉掌下肌肤温软无比,更有丝丝如兰似麝的甜香款款袭来,他的心就如跳着一只小鹿,砰砰跳个不停。好在片刻之后,体内内气循经灌入,他才渐渐静定下来。过了一会,就听曲若嫣微微闷哼起来,柳畅知她痛楚异常,却不敢稍停,双掌翻飞,将那针孔附近的要穴尽数封住,跟着一掌疾出,劲力到处,一根细小的钢针倏地钻了出来。曲若嫣忍不住啊的一声痛哼,娇躯颤抖,明艳绝伦的脸上已经香汗淋漓了。
眼见夜色已深,二人都倦透了,就各自和衣睡下了。柳畅想起家规中的诸多训诫,不敢和她共卧一床,就倒在地上将就了,才合上了眼,就沉沉睡去。
柳畅这一觉睡得好沉,睁开眼来,日头已经老高了。这时屋外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一个爽朗的声音笑道:“柳兄弟,你倒好会享福,拿哥哥这老窝来金屋藏娇了。”曲若嫣听得生人来了,玉面飞红,急从床上挣起身来。柳畅却双眉一展,笑道:“是海兄来了,快请进来!”屋外那人笑道:“本来就是我的屋子,说什么请不请的!老弟既有要事,我就不便打扰了。我才买的这几斤干粮和一坛老酒,也都便宜给你吧。兄弟若还要什么,再知会我就是!只是老弟可不要久恋温柔之乡,误了太子大事!”笑声甚是粗豪,瞬息间就远去了,显见这人武功颇为不俗。柳畅奔出屋来,却见门外放着牛肉、鱼干和花生、大米之类的干粮,那人却已不见踪影。
吃过了早膳,曲若嫣的颜色似是恢复了不少。这时朝阳初辉,一缕晨光投过来,将她全身都笼在一层金色的光辉之中,那抹动人的冷艳中就增了几分暖色。“你和你这朋友倒是不错,”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冷,“明镜堂中的人物,瞧来是比江南的那些贼官府强上许多。”柳畅有些奇怪她总是在官府二字之前加上一个“贼”字,忍不住轻声问:“曲姑娘,你……就这么怨恨官府,竟肯甘冒奇险,去行刺那布政使杨逸?”“我等这天好久了,”她的目光一下子执拗起来,一字字地道:“这狗官……他杀了我全家。”柳畅啊的一叫,轻声问:“那是为何?”心内竟也随着她那凄怨的目光,隐隐地痛起来。
“这人外表上儒雅风流,其实贪心甚大,行事更是胆大妄为。十年前,他作淮安知府时,一两年间便揽了十几万两银子。我爹爹那时是他手下的通判,曾先后劝过他数次,这厮口中应承,暗地里却是变本加厉,竟将河工修堤的钱财一股脑地吞下了。偏偏那年洪泽湖水暴涨,冲垮了一处长堤,毁损民宅无数,月城集几千百姓流离失所。朝廷怪罪下来,这厮仗着詹中堂的势力,竟混了过去。我爹爹实在不满他行迹贪劣,上书工部都水清吏司直陈其奸。哪知却给他知晓了,就来倒打一耙,硬说是我爹挥霍了修堤的钱款!”
她眼中有一泓水闪闪的,似乎就要滴下来,语音也颤了起来:“爹也实在是傻,江南贪官沆瀣一气,相互钩成了一张大网,上面有又詹中堂罩着。我爹爹小小的一个官,怎敌得过树大根深的詹中堂和整个江南乌黑的官场?依着大清律,贪银千两以上,就得问斩,可怜爹呀……”说到这里她情难以堪,终于埋首于肘,嘤的一声哭了出来,“我那时虽然年幼,却也记得爹是个细心的人。他抓管水利之时,每到雨季,总是忧心忡忡,有时半夜里下起了大雨,爹就会在床上一惊而起,跑到堤上去……”
柳畅听得鼻子酸酸的,却不知说什么是好,心下暗道:“通判不过是个六品小官,她爹爹却能闻雨不寐,实在是个勤政的好官!可惜这样鲠直的一个人终究抗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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