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豁达、敞亮,夫爱听。”王莽陪酒先饮为敬,又手背抿嘴赫拉道:“朝廷欲遣中郎将王骏、王昌,连带副校尉甄阜、王寻出使尔国。此行附有双方条约,与玺书一道封于函中。”
挛鞮咸听了蓦然一惊:“是何条约?”王莽又亲斟酒水,一一送上,道:“对状姑句、唐兜潜逃一案,朝廷诫立以下四类,匈胡藩国不得接收。一为逃亡尔国之汉人;二为逃亡尔国的乌孙国人;三为西域诸国有佩戴上邦印绶逃降尔国的人;四为逃亡尔国的乌桓国人。汝意可行?”
“汉家天威,岂敢不从?”挛鞮咸又倾前哑声道:“至于龙庭认不认从,且看须卜居次如何应承!”这下王莽倒是头懵,上上下下摸不着头脑。“云公主一个姑娘家家……”挛鞮咸听了“哈哈”笑道:“安汉公啊安汉公,汝也有犯难不逮之虞唷!”王莽翻眼儿陪笑两声,便持卮劝酒不再答理。
挛鞮咸见他尤不信爱,便大大咧咧摊手道:“上邦赏其母千顷汤沐邑,得封昭君,至龙庭贵尊国母,赐宁胡阏氏;其长兄伊屠智牙师坐封右日逐王;小妹当于二公主也权倾朝野;最厉害的当属公主夫婿须卜当,乃我朝用事大臣右骨都侯也……忧公等不解,这么说吧,我匈胡龙庭无论何议,须卜居次说行就行,不行亦行……”
王莽这下整明白了。莫看那小丫头慈眉善目的,平素也无几多炫资,溶入天家如鱼得水,原来竟有这等本事。镇日也知她夫妇一心为汉家修睦,使得东朝宠渥非常,不忘恋本,万载标名……王莽这下放心了,遂抚髭一笑续言道:“如此汗王说笑了。尚有天家更名已定,为一统教化,诏布中国不得有二名,譬如孔丘、孟
轲……诚向慕教化,汉必加厚赏!”
犁汗王听了爽朗答道:“无妨无妨,但放宽心!天下主恩典先行谢过,旦有旨意吩咐便是……安汉公可还有余等赏事?”王莽听罢颔首笑道:“有,有!此次须卜公主诣京陪护,怕要待上一些时日。汗王此番回銮北庭,尽可多带些金玉缯帛,须卜公主——就留中不发了。”
挛鞮咸听了遂伸臂攥拳,雄壮而起,狂拍胸脯笑赞道:“神灵的鹰,您便是我神灵的鹰哇!您飞到哪里我便跟到哪里,无论是高山河流,还是荒漠草场,请多多赐与我万能的灵性与神勇的力量吧……”
六月朔为高陵祭日,然天不作美,梅雨连阴了二十余日仍喋喋不休,使得长安城中水镜如天,沟满壕平。为了不误北塬上祭,王莽就提早去了宣室向太后朝谒。待于榻前行过大礼,就将若鞮单于奉上的奏疏呈递了上去,且与东朝笑报道:“多亏太后威加四海,单于承了一统教化,已于昨日复旨上疏。言讲幸得备位藩臣,窃乐太平圣制,臣故名囊知牙斯,今谨更名为知云云。”
东朝将奏疏敷在龙案,又喜笑吟吟地扯过来一旁的须卜公主,爱抚道:“非是云儿居间转圜,匈胡哪有这么顺当?自昭君出塞和亲至今,一晃三十余年矣,昭君薨后女承母志,相濡二国,免了两厢锋镝死伤、疮痍痛苦之厄,着实立下了汗马之功!”
须卜公主于东朝身旁挨身坐下,听太后夸耀已红了两腮,遂轻摆小手娇嗤道:“舅母怎把我当了外人?云儿原本和亲之果,这手心手背皆是肉,又怎能翻手打了自个儿?”几个人听了都拍手大笑。东朝忍俊追忆道:“尚记得建始二年老单于山崩,依匈胡习俗父妻子承,昭君不满便上疏求归。我儿成皇帝不解风情啊,责其从胡,昭君不得已才随嫁了小的——你的父亲。气得我仨月不让谒进。如今看来是老妪之错,不然,哪里去寻我家云儿?”
箕儿起寝便跑了出来。东朝见他只穿了中单,正欲起身开口责骂,却见长御及司衣们紧随其后托袍而出,一个个风急火燎的,上前便锁住了箕子硬要更衣,他便于缝中抽出个头来,向须卜公主嘶喊道:“云姑姑云姑姑,今赴高陵您也去呗,好大的草原呀,小山小河的可好玩了!”
“又不是没见过,不去,人家夜儿黑都说了不去!”公主说话像倒豆子,末了又补充一句道:“女人不上坟,上坟娘家不如人呢!”王莽听了“呵呵”笑道:“你瞧你瞧,还顾着娘家,谁敢说云儿不是汉人?这汉服汉话汉长相,扔到闾里也难寻呀!”
公主低头抿笑道:“兄长休要说笑与我,不过要飙起胡话来,你也不是听天书么?”王莽付之一笑道:“就用胡语,兄长怎叫?”须卜听了顽皮道:“阿哥阿哥,亲亲的哥哥……”“什么阿呀哥的,不知所云,还是叫兄长吧,听着得劲!”
此时有太常卿张宏与太仆正王恽趋了进来,上前先与太皇太后作了朝谒,又向幼主作了一番朝王之礼,方向王莽禀报道:“新帝头祭用了大驾,前有羽林重骑十二重,跟有乐府百二十人,前导车马为宗亲,后有文武公卿奉引,属车共计八十一乘。王恽御驾,安汉公就伴君参乘吧!”
待几人简单吃了朝食,听西宫北阙大鼓三通,爆竹齐鸣,王莽便赶紧领了箕子,于丹墀之上坐了便辇,又上紫房入了廊道,疾速直诣北宫门而去。
那王莽一行前脚刚走,敬武后脚就趿拉进来。只见她眉如弯弓,眸似老泉,大唇之上又绘了一个颇不相宜的樱桃小口,几绺染丝披在了腰间。说不年轻,却也上穿了薄蝉翼影纱的抹胸,腰系组佩,一身的宝气。
本来二人言语无多,这阵见敬武登了宣殿,寒暄一番就让到席上。清茶一卮润了润喉,敬武便嘴似抹蜜地奉承起来:“嫂嫂是吃了何方仙丹,年逾六旬还面如徐娘?非是抚幼帝苦心劳形,若放至民间定误是母子,说是祖孙都无人置信。”
东朝听了撇嘴一笑,摇了摇首无语道:“都超了孔圣足足两岁,还说六旬,你这两眼是泡饭用的?七老八十了还任你折腾,在这张嘴,朕得到塬上去听吧!”这下子马屁拍到了马蹄上,百无聊赖,就偎过身去嘟囔道:“妹妹就是尤看不过,这春秋鼎盛的,怎就把庶政给了旁人?给了旁人也就算了,偏偏给了钓名之辈。打压卫家,舍本逐末,不就步了吕家后尘?”
这话就有了诅咒之意。汉高后吕家可是灭门之灾,如此提醒,倒想将王家一棍子闷死。东朝听出了话中之题,碍于情面也略略回敬:“说我揽权也好,护短也罢,自个先跳进浊河洗洗,干净了再来西宫报我。”
敬武这下不吱声了。嫂嫂一向言语谨慎,崩出一语能噎死个人。此逢两相尴尬之即,便有谒者登堂禀报,言讲梁王刘立、红阳侯王立及平阿侯王仁三人,这会儿正拜于省闼以求觐见呢!
好巧不巧,这大驾刚走,画风一变,不该来的都来了。像不留神捅住了马蜂窝,叮得浑身到处是包。东朝这下也不糊涂,若无猜错,三人皆是为了弹劾而来,与敬武先后,之间应是串联好的。看闼外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的,似有一双无形之手,正张牙舞爪地收缩着一张巨网……
俟三人宣讲谒拜堂前,还未及出唇,东朝便抢先一步嗤笑道:“今番是鸭蛋丢进老母鸡屁股——抱错窝了?你等几个碰头儿一堂,也着实不易呀!都风餐露宿的汇聚一块,日不错影的,这是要诬告哪家大臣?”三人一听大吃一惊,撇了眼敬武又面面相觑,个个摊手摇首不止……
“是或不是嘛?”见东朝见面就步步紧逼,红阳侯王立如鲠在喉,遂轻轻一捋山羊胡须,脖子一梗忿忿道:“也不是昨晚梦见卖脚——卖臣的脚!干吗使,卖了换钱……姊姊见面儿就是这话,是恨你六弟没死在路上?朝朔之日特来拜谒,不都是人之常情呣?不想您老开口就骂,生怕那畜生受了委屈。别忘了,我可是您的亲胞弟哇!千里迢迢拱进京师,不接风洗尘也就罢了,还伤克我等忠君之心哇……”
东朝见三人受了委屈,就垂下眼帘心痛起来。待跽身坐下饮过茶水,东朝又拂袖怜叹道:“本戴罪之身就国思过,吃的喝的也不愁,怎就敢私自回京,复犯律条呢?若被那些铁笔御史们风闻告上,尔等焉有几条小命?恕不长留,朕今日什么也没看到,都夹着尾巴速回吧!”
“这便是嫂嫂的不是了。”敬武公主翩然起身,与几位王侯亲斟茶水,末了又归位娇滴道:“你看红阳侯已六旬的人了,跋山涉水来此京师,勿管有何奇谈怪论,听听也应无伤大雅……”“就是就是。”梁王刘立忙跟着附和,却睨见东朝不言不语,忙伏拜席上哑声道:“太后恕罪——”
太皇太后懒见此状,就忽而拂袖苛责道:“非是老妪不讲情面,一个个尽皆戴罪之身,嘴里岂能吐出家牙?抛开巨君搁置一旁,看尔等还有何金玉之言?”“这这这——”三人闻声要抛开王莽,顿时语塞没了下文。倒是东朝又倾前一问:“你三人何以冒闯宫禁,又怎会大摇大摆潜入省闼,真以为我甚么都不知道?”见这几人个个汗颜,太皇太后遂扬袖喝斥:“好你个王宇……来人,召公车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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