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瑕瞬间明白过来,便笑道:“是了,从前这几人在宫中言语无状时,姐姐已不在宫中,怕是不晓得。若说相识,我倒也算是认得,熟识却谈不上。只不过几载同窗罢了,姐姐尚且不必顾忌我。”她微微笑着,寥寥向几人指了一指,道,“赐鸠酒罢。毕竟是几载同窗的情面,哀家自然不会不给,便留你们个全尸罢了。”
前往甘凉塞的直道上,闻见马蹄声将一地月色踏破。
——“……凝晖帝姬是你的妹妹,年纪又小,要好生照顾她,待她长大,你这做皇兄的,要替她择个好驸马。淑母妃她们年事渐高,你要懂得好生孝敬她们。来日册封皇后,要记得务必聘娶才德兼备的好女子为皇后。还有朝政上的事,眼下虽有左相右相与傅学士辅佐你,可也不能太过依赖他们……母妃的阅历不比你多出多少,也只能教给你这些了。只一句话,颙儿,做个好皇帝。”
她将眼角一滴泪拭去了,元周皇宫中身着龙袍,身量却分明还未足的新皇元颙与哭花了脸的凝晖帝姬元颂稚嫩的面容,她也终于努力地忘记了。还有嫁了人的琼瑶与琼琚,回到了慕府的琼玖,成为豫王妃的环佩与终于能够与元颢厮守的慕心绮,还有慕晟,她在此世遇见的第一个人,如今也是送她前往甘凉塞的人。当初他送她入宫,她才遇见了元颀,如今又是他,将她送往甘凉塞,送往元颀身边。
这些人出现在她在此世三年的日月里,即便是归去了,再也不能与他们相见,她也一直都会记得。
“听姐姐说,与你一同到这里来的那些人,你已下令将他们如数鸠杀了?”
“他们听到了不该晓得的东西,赔上性命也是应当。况且……或许对于我们这样不应当的人,死亡才算是最终的归宿罢。”
“你若归去了,可还会回来么?”
“大约……不会了罢。”
“即是说待将你送往甘凉塞驻营之后,再过不久,这世间便不会再有你的存在了?”
洛瑕手握缰绳,目光落在面前漫长得几乎没有尽头的直道上,轻声道:“慕晟,来日你娶了妻,一定要好好待她,万万不能让她身涉险境。”
他沉默,终于颔首道:“好,我会记得。”
一燕海上来,一燕高堂息。一朝相逢遇,仍如旧相识。只是这样的相逢,也不过是一朝一夕的缘分罢了。纵然相识如故旧,可这世上人人皆有故人无数,他也不过是将要成为她万千故人之中某一人的那一个罢了。待她离去,一切时过境迁,他们各自的生活都回归了原本的模样,谁之于谁,都不过只当得“故人”二字罢了。
洛瑕下马时,元颀已在甘凉塞驻营之外的高地上等她。
“多谢慕相。”
慕晟淡淡颔首:“靖王殿下客气。妩儿无论如何要见你一面,我将她送来,也算是尽了自己一份心意,殿下不必谢我。如今既然妩儿平安到达,我还要赶回都城,便不多作停留了。”语罢微微欠了欠身,便回身上了马,拱手道,“告辞。”
送走了慕晟,元颀便携着她的手,两人一同往甘凉城中而去。
“那时你同我立下五年之约,如今……怕是不能再作数了罢?”
洛瑕一怔:“你……全都晓得了?”
“王嫂没有同我说,你却以为慕晟也与我保持缄默么?”
“路上用去了三日,如今我还能留在此世的时候,便只余下两日而已。姐姐与我说,人生在世,不求十全十美功成名就,但求无悔无憾。我这才下定了决心要最后来见你一面。十三,你晓得么,我本是不愿来的,分别前的最后相聚有多难受,我虽未曾经历过,却也不难想象。我想要你最后留给我的,不应当是这样的回忆。”她靠着他的肩,轻声道,“只两日,最后两日。”
元颀静静道:“妩儿,你可晓得那日我赶到都城时,见到赵雄死在你的鸾车里,却看不到你在哪里,我有多恐惧么?我真怕他会伤你分毫。而你若不在了,我不晓得自己该如何活下去。虽说这世上并没谁离了谁便活不下去,只是若没有你,我一定不会过得好。两日后你若就此离去,这后半生,你又要让我如何苟且活过?”
破晓前的半弯残月将东边与地平线相接之处泛起淡淡鱼肚白色的天幕染出些许清银光辉,不同于旭日初升夺人眼目的明红金黄,而是呈一种极清凉的形态。尤其是在甘凉这样的地方,虽已时值盛夏,然而早晚却仍然风凉沁骨,配上这样的天色,便更令人觉着那一层薄薄的凉意直透进心底。所谓心意凉薄,细细感来,许也不过如是了罢。
洛瑕没有答话,良久,元颀终于道:“妩儿,无论如何,只要我还能够,我……总是会陪在你身边的。这里无人晓得你曾是父皇的妩贵妃,不如你我结为夫妻如何?两日时光也无妨,能做一日便是一日,你我便做那两日夫妻,此后生死嫁娶……”
“既做了夫妻,生死嫁娶,如何能够再不相干?我若嫁你,则此生此世的夫君只会是你一人。便是此后参商永离,我也是有夫之妇,决不会再嫁给旁人了。”她敛了神色,郑重道,“我从前未曾对你说过实话,我并非此世之人,而是来自另外一处不知其所在的凡世,且还是自千百年之后而来。我在故乡的名字,并不是妩儿,我叫做洛瑕。瑕者,其意缺也。三年前我来到此处,被慕晟救起,起初是一心为了归去,得了指点才入宫以求归路。这些事,我不晓得你是不是已然晓得了,只是我总觉着,既然要结为夫妻,还是由我再亲口告诉你一遍才算好。”
元颀抬手抿了抿她的鬓发,温和笑道:“妩儿既然将这些都告诉我,看来是铁了心非要嫁我不可了?”
“你不是也说了,能做两日夫妻,也是好的……”话未说完,却被他一把牵过向城中快步走去,“……这是去哪里?”
元颀回头笑了道:“拜堂成亲。”
这一夜甘凉城靖王府如变戏法一般,一日间设下流水席,满城百姓众口相传,只说是靖王要娶妻,还不是天子指婚,而是不知从何而来、何等出身的一位女子。便是靖王府里传出消息的人,也口口声声说这女子像是一夜之间从天上掉下来的一般,只晓得是王爷的挚爱,莫名其妙到了甘凉城,要同靖王结为夫妻。众人云里雾里之时,纷纷在入夜后前往靖王府看个究竟。
靖王府门前车水马龙,府中张灯结彩,户盈罗绮,喜字红绸满目皆是,早有来得早的人拥在大厅中挤得人山人海,若非府中管家护卫奋力喊叫着教让开了一条红毡铺就的道来,怕是连一对新人都无处落脚拜堂了。
锣鼓喧天之中,只见甘凉城中最有名望的喜娘向门外探看了一眼,便回头喜气洋洋报道:“新人到了!新人到了!”
此番元颀府中的管家特意嘱咐了教不须跪拜,只当作是寻常婚礼。此地民风淳朴豪爽,靖王既然发话,自然却之不恭,一时间叫好声响成一片。洛瑕隔了大红的喜帕看过去,面上红了一红,却也不由带了笑。
她垂眸下去,手中寓意着结姻红线的红绸另一端牵在元颀手中,跨过火盆,拜了天地,又因二人俱是已无高堂,便将天地拜了两回。最后夫妻交拜之时,元颀执起她的手,在满堂喜笑声中引她入了洞房。
掀喜帕,饮交杯,解霞帔,是夜月明天好,一切水到渠成。
良宵如梦。
转眼已是六月廿七夜里子正时分,辛卯年,乙未月,癸未日,冲丁丑,煞西方,待到片刻之后的子正一刻,星轨倒转,即是她归去之时。
元颀偕洛瑕并肩立在甘凉城楼之上,这一夜不知为何星斗漫天,璀璨得不似人间能见,她倚在他肩头,二人皆是默默然无话。
时间仍在每一个呼吸之间悄无声息地流逝。
“你的故乡,也有极好的男子罢?在我之前,你可也曾对谁动过心?”
“大约是有的,只是我没有福气,从来未曾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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