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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惊起狸奴向谁哭(第2页)

不是她吹嘘,木棠而今境况她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作为“陪嫁姑姑”,林家少爷寄来那几封家书可都是她亲口念给懒得识字儿的主子听的。先前几封,林家少爷说木棠交了好运,她和主子一道嗤之以鼻;其后这消息却越来越真,却奇了怪地从没有走漏让别的宫室听去过。主子五味杂陈,刻意避而不谈;她们做奴婢的,又有谁愿意去宣扬从前的同僚而今成了贵人?没人跌得起这个份!可是总有一天——良才人不信,但翡春觉得,总有一天,木棠是会光明正大重新走回兴明宫来的;而且,还一定会站在他们面前。她或许还要当面、来谢才人见死不救的恩德呢!

说实话,翡春也想看看那位如今退化成了女人的良才人要如何自处,是否还会记起礼义廉耻,是否还晓得人情冷暖?所以她继而应了执素的请求,先大大方方去见才人去了。林怀思倒是出乎意料,闻言冷冷淡淡的,连眉头都不动一下,出神半天,才似是而非来问翡春一句:

“你……会嫉妒她么?”

嫉妒?从何而说起?翡春自己从清淑院的泥沼中爬出来,才不会认为当下“陪嫁姑姑”的身份受之有愧;同为清淑院出身的青秀呢,就算怀净阁的掌事实话也当得。木棠为主子进了一趟监义院,十死无生之地呀,换来什么好运都不过分。何况林家少爷家书上说,人还去了边关,救了长公主性命——这可是连宜妃娘娘都不能有的功绩!翡春实打实地相信,而今的木棠就算做皇后也够格了。得荣王殿下知遇更是应该!哪轮得到她来说嫉妒?

当然她才不会这么嘴上没把门,木棠走后她也拜了骆姑姑当师傅,多多少少总还是学了点本事在身上的,当下就劝:“嫉不嫉妒的,不都因为木棠从前是主子顶身边的人,千丝万缕地联系着。如今她交了好运,自然也就是主子有了好运。少顷从尚药局出来,少不得又得被荣王殿下带去庆祥宫、拜见太后娘娘。主子不如也去献个孝心,或许正遇见故人,自然而然攀谈上几句话。福宝林的危机解了,黑旋风安然无恙,熙昭仪都记您的恩德!小杨主子也能安心和猫儿玩耍,太后娘娘还能不满意您的用心良苦?”

瞧这话说得,多轻巧,多漂亮!她还以为故友飞黄腾达是好事哩!这是没见李姑姑今日那副灰头土脸、踉踉跄跄的狼狈样!一身粗布衣裙,玉簪藏在发里,金钗吝啬点上两粒;人较往日更加瘦弱,面色格外苍白,还好似坏了一只脚,连陪嫁姑姑不多的威风也丢个干净!这样不堪的一个小丫鬟能飞黄腾达?就凭她险些为小公主而死?呸!做下人的,便是真的一命抵一命也是应该!无怪乎执素专门要跑来号丧;林怀思要是真出门去照面见了,更不知该屈辱成个什么样!

连曹文雀实则都劝:“上次进宫——去年千秋节,陪小祖宗赴宴那一身织花裙子既不张扬、又不跌份,正好拿出来穿。”是李木棠自己不肯,能妆点两只小金钗已经是她的极限。“凭什么呢?”她反问,“我们今日是受段孺人的嘱托,代替她入宫走过场尽孝道去。王府的奴婢替主家跑腿,打扮得光彩夺目,是非要引人注意?”

“你可以不用去。”文雀拆台道,“只是我要借机去替胡姑姑伸冤。宫里规矩大,走的路程远,你既然不肯丢人现眼,又来凑什么热闹?”

李木棠不言语。但她偏就是要去。且不像去年初入宫门的她自己,满怀期冀又浑浑噩噩头也不敢抬;更不像十一岁就进了宫的曹文雀,轻车熟路快活地好似回了故乡;李木棠这次是悄无声息穿过尚贤门,两脚安安静静落在地上,一路走得缓慢、又稳当。文雀贴近了小声笑话:

“当日胡姑姑面前要是这般谨慎,哪会摔了水碗,贻笑大方?背再挺直些,咱们不赶时间。这样步履端方,歪打正着反倒像王妃娘娘!”

“这是皇家禁苑。”小姑娘板着脸申明,“我不和你说话。”

话音没落,迎面行来一队宫人,长开了些的小嘴立刻牢牢闭上。她们起得早,朝阳到这会儿才小小一颗窜上来,悬在云与云之间那光芒猛烈而锋锐,不消多时就晒花了兴明宫层层叠叠琉璃瓦,又晒热了她的眼;从前疲于奔命的李姑姑梦想着有一天挺胸抬头、昂首阔步走在长街上;而今的李木棠却居然想要缩进地底去、或者晒个灰飞烟灭最好!这样她就不用在每一次与宫人内侍对视时仓促别过脸,更不会在御花园外见到柔御女时踩空石板崴了脚。彼时她正想着什么?如果晋郎当年不曾错失皇位,如果兴明宫成为他的后宫,如果良才人选为了他的妃嫔,如果自己也“得蒙天恩”……所以看着面容白净、弱柳扶风的柔御女,她一时竟觉喉头恶寒。身为右卫将军的老爹驰骋沙场;皇帝多番赏赐皆列有时丰名姓。柔御女时茵却两眼惊慌、神情驯顺,竟反倒被崴了脚的李木棠吓出一声尖叫?

她得是不曾见到宜妃娘娘,否则只怕要拖了左腿掉头就跑;安抚了柔御女,李木棠仅仅是更加缄默,尤其在昭和堂内,更恨不得躲去曹文雀后头。胡姑姑的公道必然讨要不得——凡涉及银钱皆是大事,一旦做出决定很难更改。她来之前就提醒过文雀姐姐;而今听了新规便更不打算出头。至于寿宴诸事,历年皆是光禄寺、太常寺、昭和堂会同亲王国一并操办。荣王往年忙碌,总是段舍悲这名为“孺人”实为“准王妃”的代劳监工。寿宴一百零八道菜式浅尝一口,礼器乐舞走马观花一番,再去御膳房、尚药局及正元殿走上一圈,活儿不重,主要是彰显荣王府“恭谨仁孝”,段孺人“名正言顺”。所以李木棠才不敢抢了人风头,更是早就知道昭和堂会何等敷衍:菜单仅仅是摆上来看一眼,挑两三样零嘴甜点装好了让文雀回府转交,还要强调都是其密友徐弥湘的杰作;教乐局乐师舞姬也省得多跑一趟,只将名册曲目一并交来便是;几处宫室尤其正元殿更是去不得,曹文雀一问,对方便回“一贯如此”:

“除非去年,也是曹姑姑为段孺人代劳?清楚晓得奴婢们偷懒了还是怎得。”对面继而又笑,“忘了,那时若是偷懒,可是得被胡姑姑和曹姑姑二位狠狠罚银子的!”

李木棠的腿脚这时便突然好用,能赶在曹文雀新仇旧恨一起算之前扯人出来。昭和堂那屋子小,空气闷,还得走一段路才能被正午的大太阳照个通透、由内到外缓过气来。她方才悄悄出了一身汗,五脏庙更是虚透。今日没有口福,大可等下月初四弥湘出宫来,也给她们做一次寿宴御菜……偏恨这周遭宫人络绎不绝,一个个头顶烈日脚踩阴影,各个没预告地横冲直撞,教她躲避不得!匆忙间李木棠那脚步就加快,扶墙根依旧是踉跄不稳,还撵不上前方负气狂奔的曹文雀。再快点!她心如擂鼓,尚贤门已经近在咫尺!再快些!她汗出如浆。一步滚上马车,今儿的冒险就到此为止!

就在此刻,有声惊叫。

好似弓弦“噗”地一震,但见某个通体黝黑、纤细灵巧的玩意儿飞身射出,乌云般照李木棠头顶一晃而过。一旁惠仪宫大门洞开,开闸泄洪般涌出那好些宫人,鸦群似的竟一齐往宫墙这头撞来!当是时你拥我挤,全不知是谁踩了谁的鞋,谁撞了文雀的肩,又是谁扑倒了才要躲闪的李木棠?下一刻一干人等便七倒八歪跌在一处,活脱脱一出闹剧,哪还有什么宫规森严?!

李木棠就地打个滚,还想站起身来。

没人压着她的左腿——实在万幸,只不过磕着了膝盖,一时眼前发黑,也不打紧。她哪管得了而今是何情形,闷头只晓得要跑——又不是她自己闯了祸事,为什么这般不安?她很快便晓得答案。眼睛一扫,墙根下东西零落一捧玉屑,是发间白玉透雕花蝴蝶簪粉身碎骨——一如小之所赠的一柄玉如意;捞起脑后乱发,眼睛一抬,继而在一张西子捧心般的苍白面目上过了电:

三步开外怔怔站着的,是福宝林方若寒。她身边还有一位,原定荣王妃的堂姐、熙昭仪楚佩还顾自仰头瞧着墙头急眼:“愣着做什么!黑旋风要跑了!”她小声急催,“一群不长眼的,还不上墙去捉!”

李木棠尚且没有全然挣起身子,眼瞧着又要被前呼后拥的宫人们淹没了。在曹文雀之前,先有个冰凉的腕子插空隙伸进来,银蛇似的一把将她缠住,不由分说便往外一拽——李木棠接着又摔倒,几乎是拧身子出来给福宝林磕了个头!膝盖这回是真撞得痛了,她耳畔甚至回响过去年今日福宝林款款细语:“行了快起来!小小个姑娘家,若是磕破了脑袋得多难看啊。”是一般无二的温柔与关切,却使她切齿地恶寒,一时浑身冒汗,动弹都不能。好一个笑里藏刀李义府,口蜜腹剑李林甫,到现在了还故作惊异,要高呼一声:“你瞧着眼熟……可是木棠?”再来假模假式关心一句,“听闻宣清长公主不知所踪,可是如今有了下落了?”

“与福宝林无关。”曹文雀揣了一肚子气,这会儿硬生生就插过来堵在李木棠面前,“猫儿跑丢少顷饿了自会寻回来,何用这样多宫人毫无章法横冲直撞?冒冒失失有违宫规,二位娘娘也总该给被冲撞的无辜之人先赔声不是。”

李木棠是扯住了她腰间拴着的草编小鸡,这回却实在阻不住她出言不逊。熙昭仪正为翻过墙头跑没了影的猫儿急得跳脚,顺势自然又来责难方若寒:“你的不是……回头自去宜妃处请罪……黑旋风寻不回来,教你罪上加罪!”

方若寒脸色霎时更白,几乎透明如这春日的风。那副菩萨般的慈悲神色登时便翻个面,露出尖酸刻薄的底色来:“都怪这俩奴婢不知避让,竟然还胆敢讨伐娘娘不是!黑旋风是被她俩吓到,娘娘定要好好责罚这俩不长眼的才是!”

李木棠便觉得可笑。去年的自己怎会如此糊涂!竟看不穿福宝林佛口蛇心,因一纸药方被罚入清淑院时只知恼恨黄吉!她摩挲嘴唇总该说出些漂亮话来,尤其当熙昭仪迁怒的目光已经寻来……可她居然做不到。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福宝林歹毒阴险,她个四无丫头如何是对手?何况此地是皇宫,她更不敢丢人现眼,若被良才人……太后听了去!

仅仅是片刻,她几乎要喘不上气了。

顶头烈日,却忽而降下甘霖。

并非曹文雀又在显摆她那些宫规礼法,只是一团乌云,温柔缄默地将她包裹住,世界便安静了。耀目的琉璃瓦、拥挤的宫人……刹那便渺远。她的脑袋几乎空空如也,双颊却立时充血。有个更加慌张的声几乎在她心头响起:沉闷、苦涩、却万般甘甜:

“伤到哪里?多严重?”

于是“嗡”地一声,李木棠的魂灵向后撕扯,几乎就与身体分离开来。她甚至看见自己田鼠似的,一个劲只知道往那漆黑的洞穴里钻,乱发尾巴似的狂乱拍打,大约两脚还得拨拉着泥土,定要将自己深埋!偏她的魂魄半空飘着,为此怒不可遏——在福宝林面前,在熙昭仪面前,在十几二十双眼睛面前!她费尽心机掩藏的丑闻竟然暴露无遗!她最想拼命抛弃的竟然反而将她拥紧!她大约变成一只黑猫儿了,宁肯从最舒适的销金窝里扭身逃窜。与生俱来的趾爪依旧锋锐,一双洞彻黑暗的绿眼眸却先呜咽着流泪——

她!恨他!

她,爱他……

揉拧着价值千金的衣袍,撞过了无坚不摧的怀抱,有春水般的关怀疼爱吹到耳畔,遮天蔽日的乌云便瞬间散净。她几乎立时想出的,是冬日边塞上横刀立马一个常胜大将军,是春日街对面贵不可言一位皇亲国戚。他不再面目模糊,不再平平无奇,分明鹤骨松姿,格外龙精虎猛!正该她得意洋洋,在那福宝林面前大出风头!于是一口浊气吐了,一口仙气沉了,刹那间天地分明,凝神时九九归一。凌乱的毛发梳整,颤抖的尾巴尖低垂,她勾起脊背缩回人形,摇晃着身子居然还敢站起。幽绿的双瞳也变回凡人的雀目,使她瞧不见戚晋一身藏蓝衣袍,也看不见文雀一张赤红面目;阳光迷了眼睫,呼吸先肆意畅快,浑身再温热酥麻,她抬头寻去!

却居然长街空荡,没有乌鸦,没有黑猫,没有宫人,不见宫妃。无波无澜的晴空下,她打个寒噤。宫道当中,踮脚只剩一个小小人影:嫩笋般的胳膊腿盖在重重叠叠的锦绣华服之下,满戴了各样珠钗的脑袋格外硕大,使那孩子缄默的面容看来肃穆。于是李木棠知道,这便是国舅爷那个私生女,太后赐名杨华的那位,今年才不过五岁。戚晋今日入宫拜会太后临时起意,到头来还是得托着“带杨华”出宫去玩的说辞,自己才能脱得身来。“母亲并不曾咄咄相逼。”他其后辩解,“陛下更不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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