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雀就叹声气,着急忙慌挽袖子要跑的那蠢丫头继而就定住了。“行囊、银钱,所有的东西。且不说我们三个女孩子会不会遇到危险,没有钱,我们只怕半步也走不得。”
她背对着文雀,后者看不清她的神色,单知道她在呼吸吐纳,连脊背都颤抖得厉害。腰侧的荷包越急越解不开,她甚至要去拔下发间银簪;一会儿口中念念叨叨,一会儿又转身要找回马车去。文雀向前轻轻一抬头:
“还有,主子快跑了。”
平心而论,她此言并无责备之意:易地而处,她不认为自己会比这丫头做得更好。可对面却好像晴天挨了霹雳,踩着溪边湿滑的石头自己扭了脚。这密林之中,文雀本就不怕追不上养尊处优略显富态的长公主;这下倒好,听着了声音,杨绰玉自己红着眼睛找回来和木棠要说对不起。
文雀从来都想得不错;主子之所频频叫停马车,名为好玩、实为拖延;主子从来不曾被噩梦所扰,坚持要回到百福镇也无非障眼之法。她不想离开,她想要回家。哪怕是文雀和木棠搭话的这么片刻,都要偷偷溜走。她总是做梦念起国舅和太后,一晌贪欢总长梦不愿醒,不是么?
“我们……不是不能回去。”
这是文雀早就想说出口的话,她在两人身畔坐下,搭着木棠的肩膀,劝慰主家的泪眼滂沱:
“左右也没有银钱,和亲的是宣清公主戚绰玉,又不是杨绰玉。我们回去,有太后娘娘在,想来、一切应当无虞。陛下如要和亲,自然有他的法子。再者,如此,木棠你也不必不安枕席了,不是么?”
“……我们不能回去。”
薄衫袖子落下,黑瘦的细胳膊几下将眼泪满面抹开,她支起埋在膝间许久的脑袋,鼻尖两颊业已红成团:“见了殿下,和不和亲另说……也唯有见了殿下,才能安全的。”她说着,又猛一吸鼻子,“现在京城里头,殿下不在,国舅爷也不在了,只有太后娘娘……如果殿下再不回来……”
“表兄为什么会回不来?”
一个杞人忧天,一个小题大做,文雀简直头痛了,这岂非要将自己往火坑里推!她不是不晓得木棠少眠多梦所以神经紧张,不是不理解木棠重任在肩难免疑神疑鬼,不是不体谅木棠初出茅庐自然手忙脚乱,可这仍然不是她自行其是、莽撞冒失,接连造成大祸的理由——想想看,如果不是自己提醒,她方才又要丢掉主子,第二次!“谁都别分辩这些说不清道不楚的。你俩状态不对,都该好好睡一觉,尤其木棠,怕是自殿下离京,便没有睡过个整觉。”
她将还在钻牛角尖那可怜孩子转过来,揽进自己怀里: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仓促上阵,忙里难免出错,不需要自责。无论最终是怎么决定,我们都会有办法的:如果要回去,那没有什么可操心的;如果继续北上,我这里还有三贯,多借宿,少花钱就是,生钱的法子再慢慢想。咱们自己要先稳住,自己不能乱。溪水里照照镜子,收拾整齐了,别红着两瓣脸猴子屁股一样,别说卢镖头,我瞧了都不喜欢。荆典军认下的那个妹妹,长公主、殿下都喜欢的,可不是这样慌里慌张的木棠。”
她说着将自己绣帕递过,站起身来,又去拉小之。本是想带她爬高些看看京城方向,好好想想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身后那小姑娘已经咬着银簪捞着头发自己站起来。虽依旧涨着一张脸,虽依旧要挂着泪花,她挺直了胸膛,一定要扬起脑袋:
“我、我和张公子背过这附近的城镇方位,至少、今天,不进百福镇,我们赶不到镇甸里去,先往西走,过一座小山,会有人家,得抓紧时间……赶不到农家,有那种田舍里守夜的小屋子,也能对付。正是秋收,地里都能借点吃的,关键是……”
“关键是你不能再自作主张。”文雀柔着声音,道理却半点不肯落下,“你从前总捉过野鸡,赶急了的时候,野鸡可还顾得上自己在往何处飞?我们有三个人,三个臭皮匠,总顶一个诸葛亮。不能再单凭一个人一拍脑袋,就不知把大家往哪里领。你方才说的,我觉得有道理。就算主子想回去,农家冒冒险,就像是玩耍,也不在乎多浪费着几日吧?”
小之将眼泪咽回去,撇着嘴点点头。
“好。那我们,就暂时不要做决定。是回,还是走,到达下个镇甸前这几日我们慢慢想,互相都说说,慢慢决定。但有件事情,我们现在必须要做。”
她没有向西,反而向来路走去:
“前路不定,我们不能没有银钱;山路危险,我们不能没有保护。所以首先,得将马车,和两位爷,一起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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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雀知道自己做了此生最为错误的决定,当白日逝去、月光照亮赵老大的朴刀。或许本来也不是那么错误,如果卢正前没有偏听偏信轻易就被诓走去找人家探路的话。他们现下歇息在一处茅草屋中,灶膛不太热乎。小之并没有说什么抱怨,赵老大却默默站起身来,说是要去再拾些柴火,却默默闩上了门。
后来的事情,文雀其实已经忘记了多半,尤其自己做了什么,木棠的匕首又是从何而来。夜半梦回,振聋发聩的,总是长公主不慌不忙的尾音;似幻似真的,又是那张嫩豆腐般的小脸上极不相衬的悲戚与怒火: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家,但你用不着连累她们两个。”
赵老大没有动作,他甚至没有抬手。小之也没有再向外——文雀将她抱住,她也走不出去。所幸她的嘴还是自由的,她继续说话,波澜不惊:
“赵朴,兴龙帮二当家,表兄招安了你,做左骁卫翊府旅帅。你和你弟弟赵石、还有你表兄因为去年京畿暴雨没了家,赈灾款没到手里,你父亲去讨说法……死在了我爹爹手里。我爹爹造过很多冤孽,大部分我也不太清楚,但是你们。”
云层遮去月光,赵老大伏于夜色,一言不发;她却将对面盯紧,眸子里微不可察地、沉沉跃动着火:
“你们兴龙帮,刺杀我表兄,刺伤了我表兄。我表兄没有过错,他以德报怨,为你们声张正义;他不计前嫌,容你们戴罪立功。所以我也不曾多说什么,我曾想待你们好些,弥补我爹爹的罪过。我爹爹他、已经死了,以身正法,罪有应得。可现下,你还要来杀我。其情可悯,于理不容。”
她深吸一口气:
“你一心复仇,自认与我不共戴天,自然可弃法理道义于不顾,陷江山社稷于危境。可是赵朴,你可以杀了大梁长公主,国姓长公主,姐姐和文雀无辜之人的鲜血,你可也敢沾染分毫?”
赵老大的朴刀落了;草屋的门被踹开。一切好似已经结束。
一切却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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