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里是……”
“京城里有名的勾栏,茶酒糕点也是一绝。”
“殿下要把奴婢发买来此处?”
“我倒怕你艳慕千觞楼姬子富贵、要乐不思蜀。”
木棠于是还走在他先头,小跑似的、将发间银簪一颠一颠。郡主的饰物到底宝贝,有人远远一瞥、已识货迎上前。木棠却偏不坐、就要在二楼倚栏站定,招摇四顾就是不转过身来。
“骗人。”她气哼哼道,“光我一眼瞧见,有七八九十位姑娘……正经人家好姑娘。不过是个有跳舞的寻常酒楼,才不是什么下作地方。”
她接着却自己乖乖坐回来。
“怕了?”戚晋一挑眉。
“舞台上那些姐姐光胳膊、露肚子……我瞧着害臊。”
千觞楼毗邻鸿胪客馆,本来只是个人来人往行商走客听曲观舞的酒楼,只因多养胡姬、多做西域舞曲,却居然像极了风流烟花地。眼前那小丫头嘴上逞强、身子却不自觉缩成一团,还一圈又一圈拧起袖口。荆风张罗放下了竹帘。戚晋直接将她的椅子拉到自己左手边。
“这样害怕,为何还要来。”
“能在这样显贵的地方、上台去打扮起来跳舞,已经是很好的事情。”木棠切切道,“刚才底下走过去、伺候那些露肩膀的漂亮姑娘的,叫小春的、从前乳名叫小春的。在牙婆那里,我和她挨边儿睡。要是我现在下去问她,问她愿不愿意上台去、卖笑。你信不信,她会跪下来谢我?”
“你和她不一样。”
“我比她幸运。”
“你已……你进过清淑院、监义院五佛山九死一生,荆风说你在良宝林身侧常挨打骂,这也算幸运?”
“我是奴、从前是奴籍。奴籍不算人,活着、能吃好穿好、像我现在这样、简直是顶了天的幸运。殿下要生气便生气,我毕竟做惯了奴籍,低声下气久了,一时改不过来。”
她说着揪一把才送上桌来的七返糕,塞得两颊都鼓起来:
“而且天底下、多的是我这样没福气的人、多的是比我更没福气的人。翡春、小春、还在林府上做奴婢的,在天南海北做奴隶的;还有贱籍,卖去窑馆里的——不是青楼,不是少爷常去的云香院那种地方,不会打扮得漂漂亮亮,不会有文人去写诗、喝茶,只做生意,从早到晚、没日没夜,那可比死了还难受。就算皇宫,也有清淑院和监义院。刚入宫的小宫女也得乖乖挨欺负。他们的日子不也是照样过?不让他们这么辛苦着、才是真真断人活路。殿下要生气,同他们、一个个都去生气好了。”
“但你已不是奴籍,你不是无路可走。”
“我不是。我当然还有些、别的原因。我只是在异想天开。”
再一次、他们异乎同时陷入沉默。千觞楼里灯火旖旎,正缓缓点燃着只挂了一只灯笼的东厢房照不亮的思绪。她喝口茶,彻底擦干了眼泪;他则叹声气,自嘲苦笑。
到底是他自己糊涂。假冒为善、却想着欺世盗名。
太师责难、朝中非议。他只道自己不曾偏袒舅舅,问心无愧、却平白受屈。可与木棠、与这千觞楼的婢子相比,何其可笑。他们所言不假,他的确曾包庇舅舅、不止一次。并不是此番为求自保‘大义灭亲’了,以往错处就能一笔勾销。老太师骂的不错,他合该受着。如木棠所言,天下含冤受屈之人不知凡几,他却只顾朝纲稳固、只知袒护贪官污吏。满口空虚‘国计’,充耳不闻‘民生’。什么荣王……混账透顶!
一旁小姑娘七返糕脱手,撒了满裙褶的荏子,她居然还要一粒粒拾起、塞进嘴里。她那身衣衫旧了,往返陇州又遍染风尘,再兼之方才斜斜吹落的雨水,在戚晋看来已算脏污得不成样子。可她狼吞虎咽浑不在乎,她说这是她自己的活路。
她不再是奴婢,可或许她一直都会是奴婢,永远似这般惶惶不安、却心满意足。可如若她不曾落难、不曾背井离乡卖身为婢……十三岁的李阿蛮,会是个什么模样?山野里吹着风晒着太阳长大,她会有红润的脸庞、和挺直的胸膛;不再一味谦卑恭顺,她会牙尖嘴利锱铢必较、就像方才那通洋洋洒洒的道理一样。他管中窥豹,短暂地瞥得她生而为人、生机勃勃的那一闪光;自然愈发嫌恶她平素奴颜婢膝、灰头土脸的模样。
可若不是他当年初出茅庐、全无章法,立威心切、草菅人命……
四面的灯火灭了,一楼台上拉了帘幕。他收回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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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探出帘幕的,是只玉润珠圆的足。那趾尖绷紧向前划个半弧,转瞬有如蝴蝶飞上半空,一闪、便不见了。鼓静着,一如满座看客。而后鬼火腾起、直冲霄汉,却接着化作星光一点,被双丰润殷红的唇衔住。火光忽短忽长,将簪满金玉的脑袋照得愈发光彩夺目;胡姬缓缓伏于地底,而后琵琶由轮到扫、由轻至烈,胡笛裂云一声颤!荒漠王帐要被熊熊篝火彻底点亮!
木棠从未观赏过这般摄魂夺魄的表演,现下已看得痴了。向来宫闺官宦行舞奏乐皆讲究庄重高雅,便是太后寿宴上那场胡旋舞,也不过摇铃拨旋赠几分热闹劲罢了,哪来今日这般摄魂夺魄、勾人心弦。但见火光忽明忽暗不可捉摸,凭火起舞的胡姬更加变化莫测。那舞台上吞云吐雾蛇妖似的,摇着闪闪泛光的鳞片,于鼓乐间游弋翻走,或松或紧,时快时慢,半揉半挠间就这么一点点握住看客一呼一吸……
“木棠。”
那不过是一声很小的呼唤,却有如一瓢冷水,瞬间将她激醒。
“我们得离开了。”
戚晋抛个眼色,目光望定了才进得门来的位耄耋老者。“莱国公、兼亲王府傅。趁台上高潮,我们绕到他身后,快些离开罢。”
他说要走,她便哒哒地跑下楼。不是身为奴婢对主家言听计从,她知道他是怕又挨着说教,却并不点透。毕竟她自己也实在需要些新鲜空气了。身上被烛火熏得燠热,嗓子或许是吃多了荏子的原因哑得难受。她躲出门去,长街夜风先在面上激起些微寒,雨点随后落了,将她不知何时溢满的泪水冲洗干净。她回头望去,千觞楼楼高百尺,可摘星辰;满楼灯火幢幢,浩瀚璀璨有如白昼。再这般灼灼灯火映照下,本就夜深少人的长街更显空旷萧条。楼内的乐鼓却还隐隐响着,似回声般,在她心田撞击荡漾。她总像对面照着那毒蛇,唯一隅杯水车薪的烛光,在这照不透望不见的深夜、身在荒漠、无所凭依似的。她唯有用尽全力地僵持,不敢后退、不敢回头,哪怕眼见风暴将近,长夜却永无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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