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朝闻院里的那一声“子曰”。
他不过随口一言,她不假思索应声便接。这样与生俱来的默契,大约是养尊处优炼出的烙印。阿蛮此前没有,此后也不会有。纵然挑灯夜战,蒙混过关……她一双生机勃勃的鱼目,却到底比不得价值连城的明珠。所以她退了一步。而后他大叹其气,念些晦气吓人的语句;他望向赵家姑娘的眼神却是炙热的,在殷切期盼着的……却在下一瞬——赵家姑娘犹豫迟疑的瞬间——冷却成不屑一顾的轻笑。长夜未尽,晨曦未至,李木棠什么都看不清,可她哪怕是用鼻子,也好似清晰触摸到他的所有一切,通晓他所知所感……
所以她往前去。
他不屑于学有遗漏的赵家姑娘,他轻蔑于失了清白的赵家姑娘;他欣赏于百折不挠的赵家姑娘,他惊喜于学有所成的赵家姑娘。后面那些不是李木棠,前面那些远胜于阿蛮。所以或许是他精疲力竭走来的那一瞬,在他想要倚靠四无丫头的那一刻,她竟然先倒下了。
她要离开。在泰山崩塌以前。
换回寻常衣衫,她最终还是舍不得,将两千余银票还揣好在荷包;明令强行留住了小邵与童昌琳,她再甩下两名贴身婢;不过自己骑了小红马,正当无处去时,落香庵里传话说段姬病重救命。哪有比这更好的消息?她能驭马前来,简直像是撑了最后一口气回光返照!
此刻她躺在七八人公用的通铺上,抬眼看着结了蛛网的房梁。破旧被子盖在身上,她有些困了,日子寂静地寻常。兜兜转转生离死别,大约什么都没有改变,哪怕她想要矫揉造作落下些泪来,肚子里竟然空落落一无所有,胸膛内反而有些发麻了。段姬说尼姑庵里活着可不简单,每日坐禅、课颂、斋饭各有定时,哪怕她尚且只是带发居士,本也容不得这般放懒。“何况不敢给住持知道……我只是吓得眼黑心慌、喘不过气来,实在需要请你镇镇场面。”
午后的课颂声起了,满院佛像正静静聆听。
“主家买了戒牒,却过了春日的受戒大会。带发修行得等到秋日里……或许还得求殿下恩典,准许放了此身自由……主家却未必肯张这个口……寄人篱下,粗活重活皆要亲历亲为——我本是农户出身,这些算不得什么。只是、只是……”
她欲言又止,李木棠也不多加追问:“只是我有一件好奇事。”段姬咽口水,小心点点头,“你既然不再是媵侍……虽然是以后不再是;现在也没有法号,我要怎么唤你?”
“禾苗。”那张沉鱼落雁的面目轻轻红了双颊,眼中荡出一些似有似无的泪水,“禾苗的禾苗。本是乳名……就叫做禾苗。”
李木棠想,以后的日子同禾苗一起过或许也不赖。总之这人生得赏心悦目,又胸怀锦绣文章。“‘吾党有直躬者’,是叶公问孔子,故乡有人正直,哪怕是亲生父亲牵了别家的羊羔,也要出面作证。孔子却不以为然,认为亲亲相隐,与大梁律所言正是如出一辙……颜斶这段,如我所记不错,应当出自《战国策》。颜斶这位隐士试图向齐宣王证明士子比王高贵的例子。颜斶后来挂冠而去,就是齐宣王知晓其能,也是悔之晚矣了。”
别看禾苗谈史论经头头是道,说佛论道却居然全无慧根。李木棠陪她躺了些时候,好似不知从何而起的惊惧便好了大半。下午坐禅来又坐不住,读经去又磕磕绊绊,唯有洒扫值殿、洗衣种地居然做得虎虎生风,在李木棠看来实在是糟蹋人。可谁让她肿了俩膝盖动弹不得,晚间一顿斋饭还得托禾苗的福呢。她们这些居士且还算是好的,比沙弥尼劳动得少、吃得好、住得更宽敞——据说东面僧寮里同样面阔三间的屋子得睡十来人。“小小院落,有这么多出家人?”李木棠不解,禾苗偷偷告诉她,有小一半是今年放出宫来的老姑姑,没有例银拿,山高路远也回不去家,干脆就在这京城的尼姑庵中栖身。甚至还有些拿不出钱赎一张度牒,就和她们同榻而眠做居士打白工哩。“剩下的,要说真正有佛缘自己要出家的说实话没几个,不都是被夫家休弃出门或是成了寡妇,实在没处可去,求一口饭吃、讨一间屋子栖身,仅此而已。”
阿蛮与禾苗,又如何不是其中之一。
天亮得渐渐早了,李木棠早课起不来,自讨腰包捐了些香火钱,总算可以去观音殿蹭把椅子无所事事消磨时间。一日从早到晚,据说香客寥寥,她大多数时候要望着殿外匆忙来去的沙弥尼发呆。禾苗大好已用不着她作陪,赖在这里说实话是想避避京中蜚短流长是是非非。不是李国令,不是李姑姑,更非荣王未婚妻,她李木棠就要过两天岌岌无名的寻常日子,好像那地头嚼烟的懒汉。可这样的日子才不过过了半天。第二日下午断续总有香客登门,穿金戴玉、着婢子拿钱供奉更是豪爽,于是连住持都笑眼眯眯,迎来送往、解读偈语好不繁忙。李木棠照旧一旁坐着,动也不动一下,就清楚听着这一波自言是户部尚书的女儿,将要入宫采选、先来请愿;后一位是中书令的女儿,只求父母祖辈身康体健,并不为自己祝祷,眉间愁绪萦绕任住持也劝慰不过;等到了第三日,哪怕是京外的姑娘,都纷涌而至,她甚至见了丰州刺史李通的女儿、和延州刺史洪右鹊的千金:从前闹得天翻地覆也不曾有半面之缘,而今却在这座小庙中不期而遇,世间太多事岂非奇妙?李家姑娘只求落选回家,洪家女儿却盼不得一鸣惊人;也有那前拥后簇的——据说是范异妹妹陪给王氏将作少匠的女儿,不念着做皇妃,但想着荣王府呢。
紫金塔前,曾在宫中做了二十二年宫女的沙弥尼仔细将地上落花扫去。王家与范家的女儿衣摆将会在其上扫过,正如后妃嫔御曾经在她洒扫的长街上来来去去。只是宫外未出嫁的女儿活泼些,有的还会说起钱家昨儿喜事,念叨徐氏新娘子如何样貌平平、本就是落选的命。青苗远远地也听见几耳朵,遂掩面改去后院侍弄农务。午间稍事休息,却见云会堂内独李木棠一人席地而坐,就靠着一长列通铺铺位,望着手中玉如意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来之前,也有这样的香客。你见到的,使你害怕的,是谁?”
“孺人娘娘段家的表妹,还有朱家的表妹。”青苗告诉她,“无论是选宫中贵人,还是选王妃,我都是输了。哪怕见着她们,都怕她们以往事耻笑,落香庵也将我扫地出门……实则我都不认识她们,她们也没见过我。还是捐了功德留了名姓才知道……我那时已经没法可躲。”
青苗说着,一屁股坐在床畔,晃一晃变粗笨了的双腿,瞧一瞧脏污了的双手,将戴在腕子上的佛珠摘下盘弄,像是在问自己个儿,又像是在问她:
“你、害怕么?后悔吗?”
李木棠能够回答的,却只有一句“我不知道”。
从来没有什么佛门清净地,没日没夜忙前忙后的沙弥尼就是金像铜疙瘩的奴隶。甚至连奴隶也不如,还得掏钱买了度牒,再掏戒金才许遁入空门,成日对住持点头哈腰,却连个笑也不敢,装得无欲无求。沙弥尼未必愚蠢,李木棠却和那些佛像一般愚不可及。人生在世,便是欺压受苦,无论她和荣王府有没有干系,所见所经历本没什么不同。不过乡间磋磨人的是不怀好意的邻里、是官爷是老天;市集上磋磨人的是地痞是关令;林府皇宫里磋磨人的叫做主子,战场上磋磨人的叫做敌军,她做了几天荣王未婚妻,磋磨人的就变成世家大户——还是似曾相识的面庞与训斥,哪怕在落香庵都逃不出。只是因为她赤条条地来,生作万千芥子之一。她却生怕芥子须弥,要炸成自己无以掌控的模样——就像这两日香客,也做那般不知不觉就磋磨旁人的“主子”。所以她竟然是……她到底失去了什么呀!
“可是、我毕竟不再爱他。”她再三强调,“我应当自食其力,过两天或许去文雀姐姐工作过的豆腐店……我可以做饭、梳头!……要不是这双腿!我实在是没本事,什么都做不了!!”
有双轻柔的手将她砸腿的腕子捉住,佛珠砸着她的骨头:“我看你连睡都睡不好。昨晚上还在哭,没声没息地,但我摸着你湿了一片枕头。”
“我不是哭我自己。”李木棠道,“是我自己太该死、太混蛋……他那么不容易,那么伤心,那么累,我一声不响,这样伤害他……”
“你是真的没有一点感觉了吗?”
高处那个声音轻轻落在玉如意上,发出脆裂的声响:
“还是,你自己不想再继续。”
李木棠不再分辩了。
爱上一个人,是多么一件苦差事呀。它竟然使人不顾一切,要将自己拆解、砸碎,融进另一副原本素昧平生的骨血里。她怎么能有那般勇气,她如何能不畏首畏尾,如果她被抛弃、被厌倦……宁肯!她从来没有爱他!不过是图谋不轨,从来都自私自利。那是芸芸众生里再寻常不过的一位过客,不值得她痛哭流涕、牺牲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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