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有一些日子,徐弥湘总觉得自己臭烘烘的。宫人的衣裳每两日送清淑院一洗,换得很勤,可成日教热气这么扑着,柴火这么熏着,别怪她满鼻子烟气!才进宫一年的小人儿,各自安排了最基础的差事,每两日轮换一遭:洗案墩磨菜刀,样样都是苦力活;择菜揉面捣蒜剁馅,练手艺逃不了最初的磋磨。她几乎眼瞧着自己两腿扎实起来,打在地上一步一个印立刻就要生了根;更捏着两胳臂肉紧实起来,一刀下去能将生猪蹄整个劈开!她有了总也填不饱的肠胃,和总也歇不住的耳朵;嘴里永远嚷嚷着“就来”!眼睛可没功夫往手底下瞄。东西六间宫室十位妃嫔,一日三餐催得好似叫魂,大约再水嫩的姑娘往这战场上一挤,立刻也就变成灰头土脸的难民了。难怪不会再有芊尔姐姐那般的关照,更不闻木棠姐姐那般的善意,她囫囵只记住了相熟的几位同僚名姓,没力气探究些闺房话;人家的八卦故事从来也不肯说给她。御膳厨房把她裹挟其中,却从来不属于她。她甚至来不及看一眼装在金银玉器里那些山珍海味,更不晓得装入食盒的香气与自己有什么相干。野外溯溪抓回来一尾鱼,在御膳房活水养上半天也全没了生气,她徐弥湘如是;就连那贵为宜妃的,也孰难例外:
正月十五之后,宜妃来过一次,在半夜时分唯一寂静时刻,没骨头似地往地上一瘫,毫不在乎弥湘才泼了一边水,尚且来不及擦地。弥湘于是自己也一旁席地而坐,左右这身衣服总是混合着各味香辛料的热气,不是挨过水就是溅过油,清淑院的宫人们每次都给他们御膳房摆脸色,说最他们的衣裳难洗!这宫中,实在人人都不容易。为奴为婢,做牛做马,总也比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来得安心!弥湘在手里哈个气,搓着鼻尖耳朵慨叹:“像娘娘这宠妃当得,好似只像个称号;此刻坐在这里的,却又和宜妃这名号浑不相干!”
苏以慈扯散了头发,顾自嗤声笑了。
“过几日,二月里……初四?过年忙,顾不上回家;初四回去多待一天。”她说着岔开双腿碰碰小宫女的脚,“我、宜妃娘娘,给你放假!”
她那时是如何应对的呢?总归没有千恩万谢,事实也像她好不期盼的那样,确实没有什么可振奋的。就算换了新衣,只往御膳房外这么一迈,她都觉得自己浑身是被酸甜苦辣反复浸炸过的油味,和来来往往衣着光鲜的宫人们格格不入,更同头顶毫无遮挡的阳光不共戴天。爹爹就算经商,也奉行君子远庖厨那套谬论;褪色的面孔站在几步院外,两眼一眯,像是闻着她周身低劣的柴火气,而后当真像招呼家中奴婢一般向她招呼:
“在宫中学了什么本事?赶巧你伯父午后要来,给自家人也露一手!”
两眼一挤,弥湘想哭了;娘于是更心疼累瘦了的小女儿,哭得更好似生离死别。伯父说女儿家就这样大惊小怪、上不得台面;只有许久未见的堂姐偷偷带她溜出门去,驾一匹马,去东市撒了通欢,就像很久以前她永志不忘的那个年节一样。记忆里永远也吃不完的糖油饼原来很小,一文钱就能买两个,内里的馅儿烫嘴黏牙,却使她直皱眉:“这饼皮里面没加鸡蛋,炸的火候也不对,脆皮都掉了好几块儿,糖馅没有甘蔗香气……”她这么说,还是阻不住堂姐从一大包银丝钱袋里再捏出一文钱,迫不及待给自己也再包上两个;留君楼外还是那家小店居然依然在做生鱼脍,人来人往间店家的刀在案上闪出残影,弥湘踮脚看了,打眼就瞧那运刀的手法不对,片出来的鱼不够薄;用的也不是新鲜的沙鱼,鲜度不够,必定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堂姐却还是掂量出她的银丝钱袋来,花五十文,紧紧张张和她凑活一小碟生鱼脍,再和一张桌子的食客抢小点粗盐来蘸;东拉西扯,东拼西凑,总是这般粗糙廉价的小玩意,堂姐将她从街头一路扯到街尾,钱袋看起来简直半分也不曾清减,几乎就使她想笑了:
“我在宫里有个姐姐……她现在不在宫里了。她吃东西的时候,就会露出很惊奇,很幸福的样子,好像吃饭是天下第一快活事!”说这话时她将汤头热气吹了又吹,还是没有像这碗一点油花没有的阳春面下嘴,任凭身边吭哧吭哧的吸溜声将自己饿细了的感慨统统淹没。她毕竟是好久,好久不曾见到小桌四周、乃至街道往来这样多大汗淋漓又心满意足的笑脸了:“才过了二月二龙抬头,大梁又打了胜仗,所以大家都乐意出来花钱,才都这么开心吧!”
右手边的中年男人摔碗摸了嘴,急匆匆捡了地上的篮筐或许自己也要赶时间继续去卖货;对面的小伙计将碗底舔得干干净净,不紧不慢捧肚子才往隔壁梭布殿走呢;跨条凳挤进来一堆孤儿寡母,小孩子无精打采大概生着病,当娘的只管自己先吃个半饱;堂姐右手畔是个熟客,打了招呼照旧赊着账,得意洋洋剔着牙、没两步就看不见。“世人皆苦。”她趴在桌子上,靠碗边交叉胳膊垫起了脑袋,“只一碗饱饭,就足够这么开心?”
“为平凡的劳累开心,未尝不是件好事呀……”
堂姐说着抿起嘴,将缺口的茶杯转个个:
“婶母……要我告诉你,真觉得累的话我爹可以托关系让你出宫。你愿意吗?”
芊尔姐姐曾经郑重告诫她御膳厨房的苦不是谁都吃得下;身边的同僚们交头接耳,羡慕的是木棠姐姐那等近身伺候有头有脸的。可木棠姐姐原来算不得幸福,芊尔姐姐却迟迟不肯出宫离开,她自小向往的那个殿堂高不上去,四面的宫墙却围起来:困顿于此,为何执念?
堂姐见她不答话,于是接着给她买了更多鸡零狗碎:胭脂、镜子、蜜盒、络子、护膝、扇坠……连同依旧剩有大半的钱袋最后一并塞到她带出宫的包袱里,说是过年压岁的礼:“宫里多的是要用钱的地方,却买不到民间这些不值钱的东西。你好好收着,不许告诉叔叔,也不许讲给我爹!”
于是第二天她到底是起了个大早,总算上今日休沐的伯父尝了尝她尚未出师的手艺。席上堂姐却哭了,哭得和昨日那么些笑脸一样戳心窝子地暖和。宫里的眼泪却大相径庭,甚至像是狼哭鬼嚎——就在她回宫去不久,昭和堂开始查验各宫室出入账簿,常年为难沉茗姐姐的赵姑姑抄了上千两家底,就连清淑院的掌事原来也不可小觑——一夜之间当官的哭声不绝,真真和宫人们笑裂了的耳根交相辉映:沉茗姐姐趁机被放出宫去跟了良人,何姑经手清淑院真做起姑姑来,衣衫器具倒清洗得更加勤快。到此为止本来算是走上了正途,可谁会仅仅满足于把头顶的姑姑太监们拉下水呢?连弥湘那包钱袋也被攀咬出来作为赃银。仓促被昭和堂女官点出案台来,弥湘甩一甩还滴水的手,一时倒觉得安心。御膳房不是安心做好吃的所在,走了……也好,谁说不是?她两手空空,怀里只揣着近来抓紧时间研读的那份手札,其后却被送到令熙宫去。杨忻早就离开,她看见另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儿:
“从前的糖砂,都是你炒的?”端坐主位,宜妃娘娘有气无力朝她一点头,“这丫头刚入宫,还认生!什么都不肯吃!你来出主意,就算将功补过!”
三只薄油煎出的“糖油饼”、一小碟汆了热水的“生鱼脍”、一碗多菜少油的“阳春面”,就这么使杨华的羞怯烟消云散了——可也是她曾经随娘亲上街时眼热而不得的美梦?那两手抓满了油,连筷子都不顾,稀里呼噜汤汁打湿了衣裳桌案,两只小腿却翘起,勾脚直愣愣冲弥湘笑呢!
于是徐弥湘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再也不要想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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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雀想回家了。可她竟然是没有家的——早非曹家女儿,更不是内宫姑姑,不再是荣王府奴婢,她难怪近来总往外走,是想嫁进那演武场,还是豆腐店和药房?总是过了黄昏,天已黢黑才回朝闻院来,头发硬邦邦栓死在脑袋顶,已经浸湿了几趟汗;袖口沾着豆渣,衣上却留有药香。荆风一时也不知哪里被熏透,上前一步是想接过她手中一些鞭子长棍;文雀却往后一避,灵巧跳过门槛,低了头问:
“今日有空……不用跟了殿下……?”
一舔嘴唇,她继而又梗脖子道:“百日不宣淫,胡姑姑的规矩。”
抬头看看,眼下岂能算“白日”?就是前晚上月上柳梢,她不也背身逃跑?反倒华山上,倒真是晨雾吐日,旭华初现……这么晃神片刻,文雀山猫似从他身前游走了。往脏衣裳外再披一件短袄,还要拢了严实,她与自己斟碗凉茶,转身落座了捶腰又揉腿。“我今日才知道,药店、武馆、商铺……原来你这般忙碌。”荆风自顾自走过来,单膝跪了去捉她的脚,“我来此处,本想告诉你刘家新妇怀孕,探花郎来迎,红光满面,好不得意。可是等不到你。”
文雀一双脚就不太老实,又想躲藏,又想踹他。荆风稍微上点力道捉住了,又训她:“别动,练武先练腿,每日都得按按腿脚。”脱了人黄花大闺女的鞋袜,他照旧脸不红心不跳,“亲事有时训练不当,我偶尔也会关照。看你酸痛,不是一日两日,稍后制些药包来,好好泡泡。”
“用不着……”文雀低声犟嘴,“明日,累的就得是屁股。我要回钟离郡……其实不算回,我并没有去过。近两千里路,比北上边关还远;南方少山,走水路大概用不了一个月。来回折腾,殿下要是不肯给你准假,去求求你那好妹子就是。”
“胡姑姑。”荆风一路捏到她大腿,被她强行阻住,“你还是不放心。”
“姑姑家里只剩个姐姐。她三十有五,姐姐四十出头,宫里一两银子的月俸停了,一家人一年就突然少出十二两,年都过不好。我怎么安心?”
“那你回去……做她的女儿,再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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