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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除病驱翳鉴真金(第1页)

一病不起三月余,连李木棠都嫌自己烦。光一个腿疼,就时常闹得她浑身冷汗直呕酸水,整个人又脏又臭活像沤了数月的烂泥;左腿再怎么按摩照顾着还是萎缩成根秆子骨,她躺着坐着时总把重量压在右腿上,后者就又肿得胖乎一压一个坑,左右对照着更让人看了恶心;高烧发作了几次,五脏六腑都毁了个差不多,面色永远蜡黄着,背上又起了疱疹,所幸没有发展成背疮一烂一个碗大的疤;吃饭自然是吃不得什么,肠炎胃炎便都得了个遍,嘴里面溃疡老是不肯好,再加上当初被扇落了的一颗牙,实在不堪入目极了。总是治了腿来手又疼;吃下去一口药又得吐上三口。得是有戚晋寸步不离陪她这般没日没夜硬捱着,等到小之出嫁,这人总算看着算是养了些精神气了,她却反倒更不是滋味:

不为别的,只因戚晋对她太好太好,无微不至地好,不厌其烦地好,把她从后脑勺操心到脚趾头——三个多月,所有这般柔情脉脉都是对着这一滩肉,好像她只是个重病缠身的躯壳,并不是从前那个口齿伶俐的小丫鬟——她毕竟也说不得太多话,更没有精神继续出谋划策去做什么英雄。他们甚至不像一对才定情不久的恋人!哪有什么欲拒还迎的情趣,更全不见面红耳赤的拉扯,她这两条腿一双脚,连带脊背、后腰,统统作为亟待修复的“烂肉”,早被他心急如焚地看了又看了。就剩胸前还算得神秘,但在如此情景下也实在无趣极了。她甚至开始抗拒再见到戚晋,总觉得这副身子是个拖累,自己作为情人更是不够称职。等戚晋不得不离开的时候,她却一次比一次要焦虑不安。离开丰州那天更是就要把袖子绞烂!

戚晋大清早就离开,她左等右等等不到,想他或许要领右卫整军返京,往后一路只怕再顾不得她,为此口干舌燥;又想他或许是在和右卫时将军及兵部朱侍郎往来交谈,大家或许要一同启程,指不准一会儿她都会亲自见到那两位官爷,为此更是呼吸不畅。文雀小题大做一溜烟就出门去通风报信,罪魁祸首没一会儿风驰电掣就跑回来,带来些好消息:右卫及俘虏并归时将军统领,与朱侍郎一并慢行在后。他单独与木棠一起今日动身,快些回长安将养着去。也实在是走得有些太快,她那一口气尚来不及吐出来,就在朔方刺史府前又郁结梗在胸前——孙固大摆仪仗亲自迎接,戚晋不过简单敷衍几句,随即却返身当着众人面将她抱下马车,甚至一路就抱回人家正明堂的高床上去!

还有那两封信……

所以她当然做了噩梦,还有惊起了高热。半夜两眼猛地一睁,忙不迭下床就要跑。文雀但听得“咚”的好大一声响,却不闻痛呼惨叫。她也实在是看烦了这丫头没完没了的戏码,只在一旁翻了白眼又唉声叹气。面前戚晋那一身黑衣却照旧风一般卷过去——

而后第一次,震动响有雷霆。

去赴孙固的晚宴本已使他很不愉快,荆风还没过多久就专程跑来,说长安城两封家书,现今都落在阿蛮手里。照旧惜字如金,神色清白无辜,好像不是在贼还捉贼似的。孙固上的酒是乡野间自己酿造的米酒,浮一层绿蚁,入口绵软无力,却使人头脑昏沉;席间献舞的据说是自家奴婢,各个布衣荆钗,面容却娇嫩,腰肢更柔软,平白使人眼花缭乱。于是戚晋再待不了太久,左右面子已经给足。对方却偏在这尴尬时候叫停乐舞,不知从哪里搬出四五尺高的案牍,又叫上四面八方好些书吏,一样一样,要将夏州近来大小事务给黜陟使禀报清楚——可是还记得后勤改道的旧仇?亦或要申明了自己在内乱中何其无辜?还是浑水摸鱼,有所隐瞒?戚晋该是想仔细听清他言下之意,绿蚁酒后劲逐渐泛上心头,没多时却是如芒在背、如坐针毡。他想快些回去,好些话要说,好些怨气要吐,关于长安、关于皇帝、关于母亲、关于孙固……很多他想要置之不理的心绪如今一股脑都堵在喉头,实在想问阿蛮发泄个痛快!

时值子夜,月高云低。未值烛台的正明堂内,颤颤巍巍缩着个喊不出声的黑影。是磕了膝盖,还是摔了腿?为何蜷成一团、一声不吭,是压着了伤口,还是胃肠又在作痛?小姑娘察觉是他,眼都来不及睁,气都喘不匀,光从胸前攥了那皱巴巴信纸怼上他胸前:

“小公子……杨忻……没了……”

这一句不够,还有:“太后娘娘……更不好……”

甚至开始出馊主意,胡说八道:“我好着……要不你先骑平夷赶先头回去……”

无怪乎他得扮一回严父,沉下脸痛心疾首斥责一句:“不懂事!”谁家可怜闺女登时愣住,那还等他一套套大道理往出来搬,是红了双眼只管把他发狠一推:

“是你!糊涂!”连咳带喘,她依旧寸步不让,“我梦见……皇帝千里迢迢派了人来……谁知道是不是梦!太后娘娘的这份信你就瞒着我,小公子出事如果不是二哥通气我更无从去得知!你是要继续掩耳盗铃,还是你根本瞧不起、我……看不上……还是不屑让我知道!”

戚晋那双重瞳跟着就往荆风身上一扫。后者往后轻轻巧巧一跃,蹭条门缝说不见就不见,甚至还有闲工夫扯了文雀一起。后者看热闹看得起劲,还老大不乐意呢!

他现在还能如何分辩?说一切是二哥居心不良有意陷害?说他方才正要对她和盘托出求个开解?不,她才跌了一跤,半夜三更又不好好睡觉,瞧瞧,或许又发了烧!“都是噩梦。”他张口便道,“疼不疼?你文雀姐姐去找杜令济……不论什么事情你也不能这么折磨自己……”

“别打岔!”李木棠却朝他吼,“今天一定要说清楚,不可以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不然不仅仅是噩梦……万一丢了性命……!”

戚晋哪里听得了这个,不由分说就要上手先抱她回床去。李木棠挣脱无力,竟然好一声嘶吼,吓得戚晋一个激灵,整个人都怔住。杏仁眼里圆溜溜的眼泪应声就掉,连那耳根都赤红如滴血!她趁机更推开戚晋,转身扶住了床沿,一句又一句,急得好似掉进油灯台爬不出的老鼠;挥胳膊又蹬着腿,简直毫无章法!

她说出口的话,却鞭辟入里,更咄咄相逼令戚晋无以应答:

“年前和议早都结束,今日已是二月十三。时间早够消息传回去圣旨再传过来!什么圣旨?战事平定,或许就到了卸磨杀驴的时机!流寇劫掠、燕人余党报复,多的是理由,让你不声不响……再也回不了长安!我做了这样的噩梦,又难道只是个噩梦?不要说你不知道,攘外他已经做到,全天下最困扰他的不就只剩下个你?兵权还在你手里,他凭什么放心?他甚至已经开始了……不要说你不曾注意!国舅爷的事是给怎么给太后娘娘发现的?还有这回,杨忻到底是怎么没的?太后娘娘生病需要你立即回去的消息是真的吗?京城里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一桩桩一件件你到底清不清楚?!亲事府损兵折将,又拨给了小之五个人;右卫现在在时将军手里也不跟着你;二哥受了伤才好了没多久……你有没有想过万一?!”

戚晋深思熟虑过。可那毕竟是个苦差事,又有照顾阿蛮这等上好借口容得他因循迁延。他方才着急来此,不也是想胡闹上一通,得些慰藉同情?可原来这借口是假的,慰藉更是骗术。黑漆漆的夜色里,他却忽而看见光芒万丈一个阿蛮——不再是近来落水狗儿的可怜模样,是似曾相识、却阔别多日的精神气。他甚至好似闻到春日寒津津又雨霖霖的青草味儿,奇筋八脉竟瞬间通畅,浑身精神更为之一振——

好像有很久很久,他只顾着为她殚精竭虑,却忘了他爱她,更忘了他是为何而爱她,爱的又是怎样一个她:

眼前的小姑娘义愤填膺、风声鹤唳;分明胆小如鼠,却又无所畏惧;她大可歇斯底里,却依旧动心忍性;她那一双半盲雀目,从来都慧眼如炬。

阿蛮一口气质问到底,胸膛半晌起伏不定;眼泪停不下来,腿脚更支撑不住。她接着瘫倒在地,不断抹着眼泪还要故作镇定:“我知道我很讨厌……奴婢!或许就爱多管闲事!殿下家事、根本不用和奴婢讲……太后娘娘生病,我还总给你找难受……”

她说不下去,她的眼泪擦不完。

戚晋只觉心下大痛,当即将远游冠解下,甚至将蹀躞带一取,连一身弁服也要除去。他要他的阿蛮看清楚,他那平平无奇、却又不遗余力的心意。他已将在抱在怀中,这一次,她不曾抗拒。所有的迟疑与恐惧一分不少从她的眼里,流进他的心底。他要热切地致歉,再来袒露怠惰与怯懦:

“是。是我糊里糊涂,是我自以为是,是我患得患失,顾头不顾尾。只在乎你痛不痛,只关心你身子要不要紧,每日病床前来来去去,却从来都……看不见你……操心你的病,是因为我爱你;怎么能因为病势反复,竟然来责怪你?你是死里逃生,活着已经是胜利!咬牙抗争,实在英勇无双,我应该为你骄傲……要好好感谢你!你和母亲不一样,身康体健,那是无事烽火戏诸侯。我不甚烦扰,今夜本就想找你哭一哭……从开始便不该隐瞒。我大错特错,算是失去了此等资格。所以要换你,来和我哭一哭……好不好?”

他的阿蛮啊,实在是太傻,连打蛇随棍上也不晓得,台阶好好地递到跟前,却只忙着又追问起“太后娘娘……”全然就忘了自己委屈。戚晋就故作姿态,摇头扶额又唉声叹气:“杨忻是私生子……母亲,多半是说来吓唬我……从小到大,什么头痛脑热、眼花耳鸣、胃痛肠绞、腿胀脚酸,一个不好使就换另一个,半真半假,光让人心惊肉跳……我现在不在京中,惯不着她……我也不想想这些事,好不好?”

瞧瞧,到这会儿了还不忘耍赖躲懒哩!还要这般软着声无赖似的再来逼她:“所以你呢,也不要再为难我。还有什么不痛快,统统都说出来。从此以后我再不藏着掖着,你也不许强颜欢笑。瞧这短眉毛皱得,好严肃哇!还不如继续掉眼泪呢!说来听听,还有什么想骂我的,趁你文雀姐姐没回来,咱们两个之间,好好骂个痛快!”

“我没有……”小姑娘这么说,鼻子却还抽抽嗒嗒呢,“只是……你晚上抱我进来,孙刺史……好多人都看着……我还睡人家正院正房,我怎么可能不做噩梦?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我又没什么运气……”

戚晋干脆就给人小嘴捂住,还将那珊瑚玉牛头项链从她襟口勾出来。阿蛮余光瞥见,嘴角不由也翘起。她却接着又挣脱开来,还自己扒着床沿滚回床上去,甚至背身对他。饥馑灾荒毁掉的肚肠遭不起大鱼大肉,精打细算养刁了的心眼更信不过时来运转:于是饥民反倒活活撑死,皮包骨头倒要眼守着粟谷生虫。戚晋便想,若问木棠,她该当何以应对?他当真这么问了,又不等李木棠答,捏了声气质高昂将她自己的建议说回给她自己去听:

“木棠啊,一定会说:‘那就上街去看看!看看朔方因为她挺身而出、拨乱反正,现在有多么熙攘繁盛,人民如何安居乐业!看看她到底是德不配位,还是功德圆满!’”

他甚至当真抱了这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别扭丫头就要出门去。才不过背身开了条缝,又小风轻轻一扑,怀里阿蛮跟着就打个哆嗦;再一抬眼,好家伙,面前还堵着个阎罗王哩!叉腰挺胸,气壮如牛,曹文雀单把细长眉眼这么一乜,戚晋那耳根提前就开始隐隐作痛:“深更半夜,上什么街看什么热闹?”一定开篇点题,咄咄逼人,“药都喝不及,还耍起了酒疯了?!”再加一句讥讽,或许不止一句。堂堂荣王殿下到底不肯掉头就跑,当下只去问阿蛮讨招。李木棠却和他大眼瞪小眼,满面视死如归的气概,顶多再挣出一句:

“是我要……”

“你闭嘴。”文雀骂归骂,声音居然堪称温柔。她甚至解了身上狐裘披袄暖暖和和给人盖上,不由分说接手还将李木棠抱在自个怀里,赶几步就送上床去。门口候了多时的杜令济自己跟进来,单落下戚晋还杵在门前,活像多余的那个。荆风就从院子里溜到他身边来,共患难这一份无所适从的沉默——至少荆风自己是这样志得意满,哪里却知道杜医官前脚刚叮嘱了千八百句“别动气别活动多休养生息”,后脚一走这家伙撵了他和文雀还能同妹妹聊到天亮去!甚至要不是他恪尽职守,偷溜出府也未可知哩!

曹文雀至此终于是大败了。荆风心下便惋惜。到底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她接着是要厉声大骂,还是来找自己作援兵?他偷眼瞧了几回,喜滋滋靠墙根就等,却只等到一旁鼾声轻响——她居然满不在乎,席地说睡就睡,实在近来劳累过甚。今夜的月儿高,树影长,风虽轻,天犹冷。她才解了狐裘,耳尖脖颈都微微发红。总该回床上去睡,最好放个长假,让他这做哥哥的亲自照顾几天妹妹。右臂箭伤已经好得彻底,抱她一路回屋去自然不成问题。可荆风在她身畔蹲下,却居然就此僵住。

直到晨光微露,戚晋懒散出门来,文雀闻声一跃而起,他甚至都没有能够说服自己上手。大好良机就这样错过了,鲁叔公才交了班,还专门回头要笑话他一声。门外小邵还忙着问怎么回事呢。荆风哪有地躲,除了正堂屋里?

李木棠居然还没有睡,好像,还专门就等着他。

“昨天晚上……我都听到过。”他还是不会撒谎,而且莫名觉得自己有必要替殿下分辩上几句,“太后确实,对殿下无所不用其极……也只对他这样柔弱无助。平日,雷厉风行,说一不二,从不会吃亏。”

他想让妹妹放心些,妹妹却直接抬袖遮了脸,还长长叹气不休,像是更加无助。估计是害怕皇帝。荆风就要说那是个爱哭鬼,没主见更没本事,矮檐下长得一身软骨头,一副阴暗心肠……他不过才提个开头,李木棠便缓声来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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