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子早已凉透的热血、自此、终于再度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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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原县令是在当夜亥时来到刺史府上。听闻荣王今日扬刀立威,却好像并无穷追猛打之意,排兵布阵的操演转手就让给右卫将军,自己则要好好做一做这黜陟使,查清丰州上下的民生吏治。各级官吏立刻又劳动起来,司马、长史、各位参军又挤了一屋子。亲王府几位参军陪同,摆足了要整理州治的架势,刺史却期期艾艾只管诉苦,一阵说右威卫蛮横,一阵哭秦秉正鲁莽,一阵又吹捧荣王深明大义,扰得在场各个不胜其烦;一追问民生细节,他便全然推脱给九原县令。后者便不得不在夜半顶着风跑上刺史府,本就充血的双眼更显浑浊,花白的胡须都吹得颤抖,才不惑的人竟然摇摇摆摆就似已风烛残年。
“尔姓兰、名为敬德,玄康五年的进士,曾做过户部度支员外郎。”
荣王自己做仓部司郎中时,就曾听侍郎几次三番提及兰敬德此人,因其才情惊艳、却开罪国舅外放为县官,经年引为憾事。今日得见,任世殊时异,兰敬德顶着一副枯朽皮囊,经事论道却依旧卓然不凡。外放二十一年,以县令治州府,教化黎民、归化流蛮,州内虽牧业不兴、农耕不祚,却倒颇有一番安贫乐道的自在。上下民心所向,更是右威卫勉为支撑的最大依仗。荣王听他两日讲罢州中大小事务、各样利弊、多方诉求,又随他在九原东南西北各走了一遭,兰敬德自己的身子骨却是先撑不住了。“不妨事。回去吃服药,压压就好。”县令咧着满面沟壑,只是苦笑,“终究是南方生人,受不惯漠北的气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荣王于是攀住话头,终于拐弯抹角、问起苦苦追寻的某一人行踪,甚至为此留在县衙,迟迟不曾回刺史府。结果朝思暮想的依旧没有下落,意料之外的却居然送上门来。人九原县的大狱,他居然捉着自己本该远在长安的亲亲表妹。后者在黑灯瞎火的监禁后先嚷起来,一蹦三尺高、就差打着房梁。
杨绰玉实在有太多话,想与自己表兄说个痛快。为此她甚至撇下发烧畏寒的木棠慢行,和文雀今儿赶今儿一早就到了九原县。夏州刺史府的随行护送偏差着最后那么一里路,说是回去还得处理烂摊子掉头就走。于是不意外地,没了官方保票,她们立刻就在城门口吃了闭门羹。临时顶班连校尉都算不上的衙役小胡子两撇、一身黑皮瘦得发干,脑门被挠得秃亮,高高扬着还要反光;说起话来含混不清,脾气倒大得吓死人,是门牙一顶身子一堵,叽里咕噜满嘴喷沫。这老衙役混了半辈子公门饭,早学会了一根脊骨软硬两种长法,如今接了刺史大人巡城严令,借了荣王殿下荣光,那不更要抖擞精神,好好狐假虎威一番?小之当下被掀得连退几步,却居然还能牢记着木棠姐姐的叮嘱,没抖出身份较个高低。看不过眼的是曹文雀,把自个送进大牢是赵老大,小之受人牵连,说来还颇为无辜呢!
她不仅不急、还不以为意,还是等到晚上,听门子说荣王殿下来了县衙,这才重新拾起自己长公主的威风。理理周身华服、虚扶皓腕珠翠,宣清长公主在县狱的浓夜风烛里施施站起,容色倨傲、语调骄矜,口气狂放、不容置疑。彼时兰敬德送走了荣王殿下,自己刚刚才歇下,听见庶仆通报却登时掀了被子,在北疆十月的冷风里幡然坐起:
“宣清、长公主?”他抖了抖手,捻几根白须,不知不觉搓成旋儿,“是……国舅的、女儿?”
庶仆哪里懂这个,只说同行的有位姓赵的自称是左骁卫翊府旅帅,官凭鱼符验过,并非作假。“姓赵?”兰敬德咳了两通恶气,眼睛接着却全然亮了。
来不及披衣,他已急急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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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晋站在十步远外看着她,半晌,没有说话、更不曾动作。兰敬德先赔了百八十个不是,还是小之是非分明:
“是我自己不欲声张,姐姐说前线要打仗,我一个长公主过来,像是踢前要认输和亲一样,总感觉会坏了军心。贵县的狱政治理得好,我也算不上遭罪。”
她一面说,还一边将尚在病中的半百老者搀起来:
“贵县方才就行了那样大礼,现在又这样客气,倒显得是我冒犯的不是。夜深着,您穿得这样少,快些回去。我同我表兄一会儿一起走,您也别送,省些劳心。”
小丫头扭回头来,很得意的,知道自己表兄接着必定要夸赞自己。她自觉自己这就算是长大。可表兄望着她,只是问:
“你还想去哪里?”
“自然是和表兄一起,表兄你去哪里,我便去……”
小之不说话了。她知道自己此刻就卡在被表兄丢回大牢和扔回长安的缝隙里,只剩苟延残喘这么一口气。甭管解下来在说什么,表兄大发雷霆是免不了的了,要是姐姐在……可方才听门子说表兄近来辛苦,自己送上门来当累赘麻烦也的确很不应当。她于是不再辩解,干巴巴只道:
“我知道、知道错了……”
后面的话,她那饿了一天的五脏庙替她说了。长夜里风又吹着,天是冷的,寒气从门缝窗沿里溜进来,小之没等到荆哥哥给台阶打圆场,自己再狠狠打个喷嚏。出京这么些时日,风霜辛苦,她的确是清减了好些;北国干燥,豆腐般白嫩的小脸上多少粗糙起了皮,小嘴也裂了些纹。这会儿一整个缩在兰敬德的棉布斗篷下,惨兮兮的实在可怜。荣王微眯起眼,好像正待要饶她条小命,有封急报却不偏不倚在这时撞进门来。
“是、夏州刺史亲笔。”
见荣王尚在出神,亲事只能轻声提点。兰敬德知是要事,吩咐着备下笔墨,要请长公主去后院用膳。门扇两开,案上的油灯灭了一瞬,再睁眼时候,小丫头抽着鼻子一旁走过,却猝不及防地、抢了公文便跑。明明还饿着肚子、也不知哪来这么多精神!门外文雀正昏昏欲睡,半晌回不来神;兰敬德疾步要去追,却被脚下门槛绊倒,幸是有荣王殿下及时扶住:
“不许胡闹,牒文还来。”
“偏不!瞧你那一双兔儿眼,还想俾昼作夜?皇姑姑管不着你了,你便这样没节制地作践自己,要是让姐姐看着……你都不问我姐姐在哪里?!”
“小之。”他站在风口,沉声再唤她一句,“你是长公主,该明白国事当先的道理。千里迢迢北上来此,我相信,你也不是意气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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