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靶、警告。
戚晋猛一抬眼。才传了话走到门口的仇啸不得不再跑一趟。“今夜之事严肃口风、禁绝泄密,违者以谋叛论处。另外即刻请莱国公与林怀章到府,要事相商。”他将后果强调得如此言重,又夤夜请亲王府来此,只因前次刺驾案一案已闹得朝中群情激愤,恐经此一事有战火重燃之虞。吩咐了仇啸却还不放心,他接着亲自去亲事府下令。消息需得按死了,得让幕后之人不知底细,他才好观其动向,推测其真实意图。魏奏今儿个第二次骇到剑都拿不稳:是他自作主张,就在刚刚已放了受伤亲事回家修养,这一出了王府的门去自如泥牛入海、覆水难收。荣王只是摇头,却也未曾过多责备,返过身倒责难起荆风:
“早就想说,你额角血渍都干了,方才收拾仪容怎么不仔细些。少顷来了满朝文武,你还要吓晕几个去?”
他说罢气哼哼就走,荆风向魏奏使个眼色,快步追近些去,也小声抱怨:“……殿下也该注意些,莫要将属下佩剑随意乱丢。血迹未净、丢在香案下烈火焚烧,积了焦灰、很难擦洗。”
“不过一把寻常凡铁,何至于如此狭隘。我看你用那刺客的陌刀也是趁手,便是赤手空拳……”
他忽地停下步子,目光如刀就像要将荆风刺穿:
“你话里有话。”
“木棠不过一个寻常姑娘,何至于如此狭隘。”荆风原话奉还,却是一语中的,教那人的面色愈发不好看,“此夜还长。殿下且暂放下木棠。”也不能一遇到烦心事,下意识就想讨协春苑的安慰吧。这句话荆风没有说出口,但那人大概是懂了的,等他收整停当再回去,也便没有把他再往外赶。荆风后来上了一回朝闻院的房顶探寻刺客痕迹,就看见满城官署府邸渐次亮起灯烛。长夜漫漫,即将到来的黎明,又能好到哪里去?
戚晋彻夜不息、应对罢来来往往各路人马,第二日早朝,却还有更坏的消息。燕国火拔支毕举兵反叛,攻陷王帐、挟持可汗。阿史那急信求援,今晨刚刚送到。火拔支毕只恐梁国应诺,为此雇佣江湖人士刺杀与阿史那较好的荣王。如此推论,经朝臣三言两语,似乎就成不争事实。戚晋此刻再拿天灾人祸、国库空虚巧言推辞,实在就不中听了。他却迟迟不发一言,到底援助也不是,维和也不是,两面为难。秦秉方好了伤疤忘了疼,立时就要跳出来。师出有名,当下岂非天赐良机?
“燕贼本自可恶,正欠王师浩荡扬我国威!暂且只论今年,兵部的加急塘报几乎从未断过。燕贼打的是游击战,假意称降后丰州诸城依然骚扰不断,实属大患。具体情况,陈尚书,少顷还得劳您讲几句。钱粮之忧的问题嘛,对内缩紧用度,募集军资;对外,请靖温长公主修书一封,有楚国相助,自然不成问题。”
兵部尚书其后出来说了没两句,秦秉方还真认认真真分析起兵事,从需多少兵卒、甲胄、粮草、车马、军械,到如何调兵、何时开拔、何处驻扎,如何进攻,火拔支毕几个子侄如何一一击破,和兵部尚书及朝中诸将军商讨,简直快要把正元殿变成前线牙帐。主战派声势浩大,主和派亦不肯轻易退让。先是尚书令吕尝连驳数人,尚书左仆射何仁和侍中范自华紧随其后,所言句句鞭辟入里,就说这求援书信,焉知不是燕人君臣做戏,又一场骗局?他燕人内斗,大梁隔岸观火就是。不战自胜,又何必发兵?秦秉方自哑口无言,诸将军却还有话要驳,皇帝见状忙和起稀泥,以“主不可怒而兴师”为由、令新走马上任的刑部尚书签下军令状,半月之内先破荣王府遇刺案再做区处。且任他两派去暗中交劲,至少算是保了明面上半月的平静,到时再拿善法,为时不晚。
朝中争论不休,荣王府上也不安宁。经此一遭,几位女眷本就睡不好觉,偏偏薛绮照又要生事。先是咋咋呼呼乱喊什么有刺客保护小公子,然后却又把进院护主的亲事骂了个狗血淋头。如此鸡飞狗跳,折腾得戚忻哇哇大哭,乔嫂正悄声劝着,不妨着主子没来头的怒火撒到自己身上。七月的夜晚已渐凉爽、可称舒适,但也断没有将亲生儿子和乳母一道撵出去过夜的道理,更何况杨忻还热起了痱子,稍一动弹此刻又惊醒啼哭起来。满院哀求继而四起,薛绮照反倒一跺脚,恶人先告状要上朝闻院评理去!
“还嫌今晚的事还不够大?要不要借你个火把,一把火烧个干净!”
段孺人迎面而来,神色憔悴,却少见的疾言厉色。薛绮照本只是双眸含泪,闻听此言登时一捏袖子哭得万般委屈,甚至扯了人胳膊,就要往临丹阙里拉:
“舍悲姐姐留下来好不好。我……我怕、我怕就像楚家姑娘……”
她专门只说一半话,提一嘴楚姑娘就又去可怜兮兮哭天抹泪。段舍悲被她闹得没法,终归是放不下心,接了小的、哄着大的亲自送人回屋里去。临丹阙尚且如此折腾,直到夜半才肯吹灯,那协春苑更是不得安歇:大放厥词的是小之,见了表兄先揪住了上下检查,然后就爬起身嚷着要去捉刺客——就连这夜梦中都不安分,喊打喊杀伸胳膊踢腿,简直要将木棠打个半面青紫、再挤下榻去!
好似全不在乎的是木棠。荣王应付着小之叽叽喳喳,反复立誓作保时望的是她,她却视若不见;荣王临别时在杏树下与她再三叮嘱,她好似闻所未闻;荣王行色匆匆地去了,又忽而返身将她拥入怀中,她也呆若木鸡般、半分不动;其后小之吵着要护她周全,拉她同榻而眠,她未及宽衣便上床躺倒,从来不发一言。
文雀本该斥其失礼、怒其恃宠而骄。文雀却只跑去耳房、和近身婢凑在一起互相慰藉。瑜白和琼光不过听闻朝闻院异动,便已吓得魂不守舍。文雀本就惧于鬼神,一整夜更加不敢合眼。亏她昨日还在佛堂诵经祈福整整半日,亏她昨日还早早去正门外接迎长公主回府!戚绰玉讲起自己还愿该捐座观音庙——只用自己的银子,不许表兄置喙;这么蹦蹦跳跳在先头发着宏誓大愿,典军老爷跟在后头却忽而拽了文雀衣袖。朝闻院设了祭坛,拜魁星。他轻声透底,少顷木棠会去,如果你有愿一同参拜,殿下不会不许。
总而言之,如若她不去接迎长公主,自然不会遇见典军老爷;不遇见典军老爷,自然不会知道朝闻院有拜魁星的祭坛;她不知道自然就不会犹豫思衬后动身前往;她不在那一瞬间踏入朝闻院,自然就不会看见令她永生难忘的那一幕——
那是个血淋淋的脑袋,典军老爷一剑下去,就和掰断玉米棒一样,干脆利落就掉下来。鲜血瞬间喷了他满头满脸,烛火烧透了灯笼,他回过头来。
文雀儿时在家连杀鸡都不敢围观,帮父母磨些豆子就算顶天。初入皇宫,还曾因宫人口耳相传的那些鬼怪故事吓得接连几晚夜不能寐。所以她必然要信奉胡姑姑关于黑白是非的坚持,人间无冤屈、罪者各伏诛,守正道格本心,自不惧外物侵扰。
可那个脑袋咕噜噜滚到她眼前,那样一双赤红的眼睛瞪圆了、仍似怒发冲冠。什么阴司报应、什么其罪当诛瞬间便一钱不名。她唯有逃跑、逃跑、却总逃不开那怨毒阴狠的眼神。他或许已经缠上了自己,已经记下了自己的容貌身形?文雀挤在瑜白和琼光中间,眼前怔怔地总是朝闻院内血色漫天,连鼻腔内都聚起越来越浓的血腥气,使她几欲作呕。
她最后是偷跑去了正堂,要替了下堂婢守床——期间还险些被院外不知站了多久的仇啸吓到失声惊叫。这夜太长、太长,长得令人心惊肉跳、长得令人无法忍受,后来连木棠都起身下床来,与她并肩坐倒在地,就硬受着长夜寂静。直到第一缕晨曦破晓,文雀狼追狗撵般就跑出门去,说要去宝华寺上香,还一定会替木棠捎一柱。木棠接着也很快离开,朝闻院和郁芳轩内却接连扑了空。殿下早已离开去了早朝,想来该是一切无恙。她望着灿烂朝阳,无端地、忽而从胸膛里破出一声大笑。
她好快活,好畅快!她大口地呼吸吐纳、就差把心都吐出嗓子眼!来不及回协春苑,她接着拐去照壁外,正撞见好一场热闹:太阳打西边出来,薛绮照难得的殷勤,不仅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甚至早早去府门外候着,还顺手扯了段舍悲一道。眼下连小之也跑来看热闹,王府的主子们可算是凑了个整齐,跟在一旁的庶仆丫鬟更是数不胜数,乌泱泱的人群推推搡搡,很快就将木棠挤出去——嘿!瞧这阵仗,不知道的人,只怕还以为王府大喜呢!
木棠弯了嘴角就是要笑,这样明媚的好日子,她继而却克制不住地遍体生寒。一夕之隔,已恍若经年。曾也有这么一个和风煦暖、不热不寒的好时节,粗布衣衫的他行走在身畔,轻轻牵起她的手,走到人海中去、走到云端上去;她以为自己已然够到了天际。
可那捧阳光,或许终究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所有惊鸿一瞥的、终将转瞬即逝。
阴谋算计、刺客追杀……从前她只知身受泼天富贵便逃不得重任在肩,更知外人道光辉灿烂、贵不可言的,实则是枕戈待旦、朝不保夕,可她何曾亲身经历这般险境?宜昭容能为陛下分忧解难、馨妃娘娘能为陛下宽心抒怀,段孺人可为他打理府中琐事……而她自己呢?就算今日等到了戚晋,她又能做些什么,帮他追缉真凶么?
她站在角落里,偎着一缸清莲。晴空碧色天在水,洗粉吐白云生莲。她却看不见莲花灼灼,只见有莲瓣悄悄卷起,几近萎靡枯败;只见清水浑浊,静波搅起涟漪——荣王回府,仪仗盛大、四面喧嚣简直要倒过了天!她忽地想起《千字文》里曾背过的几句:“户封八县,家给千兵;高冠陪辇,驱毂振缨;世奢侈禄,车架肥轻。”用在此处简直再合适不过。初入王府时她心有余悸,后来日渐糊涂,从不曾想入宫当时为宫殿楼宇、皇家威仪所震撼,她甚至不以他为荣王殿下。可是这一日总要到来。数不尽的人影子从身侧滚过去,闹哄哄的,卷得她闷头打转。阳光散了、轻风冷了,摩肩接踵之地空空荡荡,只留下些许水沫。夏日将尽,时殊世异,何止这些莲花大限将至,连协春苑里头,不知何时都铺了落花一地。白色的是女贞、橘红的是萱草、金灿灿的是金丝桃、还有粉白落泥的,是合欢。昨夜无风无雨,她不曾注意是从何时起,今儿两朵、明天两瓣,就这么一点一滴聚成这一副初秋景象。小之说踩着娇嫩、看着漂亮,何须辛苦扫去。可当少了满院欢笑、少了人来人往,她独自一个站在这里,举目四望、眼见却唯有一片狼藉。树上生、地下死,这是这么泾渭分明,毋需自欺欺人。就似昨夜朝闻院内,一刀生、一刀死,阴阳两隔、简单得却就像一次呼吸。
她迈进西厢房,返身阖严了房门。
她最初或许当真是害怕的,可后来又想拍手称快,现下觉着自己无情无义,转瞬又自恨黑白不分。她下意识想去朝闻院论辩,可那曾经出入自由的冷清地如今撒着一地血、烧了半宿火、围了三层亲事。为防惊动阖府上下,还在仔细清扫。他们这样说。殿下在郁芳轩。那原也是个听琴赋诗的风雅之所,风月花鸟胜于桑竹庭、却逊于协春苑——他现在可在那里?段孺人贤良、段姬美艳、薛娘子泼辣、小之娇憨,还有数不胜数各具妍态的婢子,一个个塞满郁芳轩。他却不会乐在其中,他必然只觉得吵闹。他却绝无暇分心,但更不可能如往常一样腿一迈就走到协春苑里来了。
可她还不知道,他是否安好。
昨夜他说了那样多的话,她却一句也不记得,甚至眼前像绕着团雾、隔着阵雨,连他的模样都不曾看清。他曾否受伤,无论是刀剑还是剐蹭?他曾否受累,无论是昨夜还是今晨?他曾否负屈,无论是庆祥宫还是正元殿?昨夜之事不是安然无恙这么个简单结果,追溯元凶、朝政动荡、甚至还有最初、生死交错的惊悸,桩桩件件都足够他心焦神疲。
而她却居然无能为力。
她随意不再是奴籍,却依旧无足轻重、没名没姓,连迎他回府、站在他身侧都做不到。昨夜她不曾问问他,今日花落了,便没有机会了。二哥必然守在近旁寸步不离,她除了等着小之回来,还能向哪去打听消息?
她大约是在哭。
她回身打开门扇,她不愿再哭。
荆风再见到她时,她是笑着的。吵吵嚷嚷的女眷刚散了干净,郁芳轩内愣了一会儿,戚晋放下茶盏,倒靠在圈椅里,揉起太阳穴。他接着会问出些什么,荆风心知肚明;他甚至还站起身,显然迫不及待。
木棠就是在这时候进门来。
她发间落了朵合欢,外粉内白,似春日风絮,捉摸不定、闲愁几许。戚晋伸手轻轻捏住,望了些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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