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君是,长姊更是!一个变着法儿地异想天开,一个从早到晚寻死觅活,一年到头竟从没个安生!林怀章还身躺倒,直吩咐书僮将人扔出门去。选秀圣旨已下,哪能私自许亲,县君狂言唬人,长姊也信?“不,季尧,你跟着去,亲自亲眼给我看准了。长姊将要拣选,任是县君也不得无礼——挑两个伙夫一起去!县君敢闹,今日全京城就都要知道京兆尹的女儿公然抗旨不遵。还有长姊……!”他到底是安不下心,“再三不五时寻死觅活,就找人拆了她三福堂的房梁!”
一头落在枕上,片刻鼾声如雷。好梦似乎经久,朝阳却不过上爬了半炷香。这回连书僮也冒冒失失都冲进门来,张口就叫:
“真不好!三福堂摔椅子砸桌子,大姑娘真悬梁人才给救下!县君调了家丁围院……木棠才去找老爷……您快点,您快点收拾着吧我的爷!”
林怀章没睡醒,林怀章已经懒得费脑筋。自己刚才威胁了些什么来着?呵,全忘了。闹?一年四季就没有安生日子,由她们闹!何妨坐山观虎斗,看父亲回来将她们一并责难,或是伙同县君干脆沆瀣一气呢……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据说亲家今日就上门,过了黄昏,长姊死也是陈家的鬼,再不可能入宫去给外祖伸冤。多和父亲心意啊。这样就不会再有人揭发他抛弃病妻首鼠两端的过往。兴许京兆尹,已经给自己女儿授意,县君是以如此大动干戈无所畏惧呢。“是啊,父亲不会放长姊入宫的。钱家当年何其重罪!我那聪明绝顶的好父亲啊,为了自己的仕途当年可以和母亲一刀两断,怎么可能把母亲的女儿送去做娘娘……季尧哇!备酒,我们要去给长姊庆贺,庆贺她要出嫁陈家啦!”
几乎一跃而起,语气更加兴奋。他甚至脸上还挂着笑呢,长腿一迈,迎面却又撞见那冤家对头:好家伙,这才看仔细了。小丫鬟昨儿怕是风雪里跪了半宿又跑了半宿,脸红得简直像胖萝卜,只教人犯恶心!所幸那张脸立刻低下去,又匍匐在他脚底,哐哐哐要撞着地砖:“老、老爷不在……少爷少爷行行好,少爷少爷救救命……”老天啊,简直像念经一般,刺得他那空荡荡的心突突直跳!
“还磕头?撞傻了!他就是故意不回府成心躲着长姊……你想不明白?你给我起来,现在立刻,滚回去告诉你主子:钱家的冤屈,先皇时洗不尽,现在更没可能!皇后做了太后,国舅如今是皇帝母舅!权势滔天非同往昔是怎么可能放外祖回京,放自己宿敌回京与自己做对……他恨不得外祖死在岭南!进宫去讨公道?白日做梦!兴明宫那是太后的天下,是杨家的天下,进宫去和姓杨的作对,她是想和母亲早日泉下相会?”
小丫鬟双颊还是肿着的,鼻尖双耳更是冻得通红,就像昨晚跪在院外般,一双膝盖好像生了根,他宿醉无力的双手竟然提不起、更撵不动。砰砰不断,回应他的只有更多的响头。还有那变调沙哑的嗓子,期期艾艾说着:“主子进宫不为钱家……为少爷!主子说见了新皇陛下!必定给少爷、说少爷好话!少爷大才!十岁就考会试!是之前的人没眼睛!新皇陛下如果喜欢主子,就会知道少爷,就会喜欢少爷,少爷想做什么不能做?”
她呜呜哭着,咬字虽然颤抖,居然还都清晰:
“少爷,您和、您和主子才是一家人呐……县君找的人家,难道……怎么、有主子的活路……您看着主子吃了十年苦!主子就想进宫,为自己争口气!如、如果先县君知道……您忍心,婚姻大事,让您的亲姐姐!一辈子这样过……她过不了!她活不下去的呀!!”
季尧忙一旁帮腔:“这回不是作假。当真大姑娘上了吊,县君一旁看着——那个陈家,不过贩卖布匹而已。商贾粗鄙之人。县君真是要大姑娘的命!”
“……来日二姑娘做了娘娘!”小丫鬟嚼着口水又叫,“周家,再添一个少爷……少爷您、您要怎么……”
“你也敢……?”迎接她的是个枕头。林怀章怒火攻心背过身去,简直恨不得将整个床铺统统掀翻!“林怀敏尖酸刻薄——凭她也配青云直上?离了她那个京兆尹好外祖,离了京兆尹那位国舅师傅……国舅!长姊要进宫去同国舅斗,同太后斗,同京兆尹整个周家斗?季尧!荷包!”他甚至已经不再想回头去看她,“方才种种多犯忌讳我就当一句不曾听见。拿着银子堵住长姊的嘴。我去找父亲改换一家正经人家给她安心日子过。”
因察觉到下首还有话要辩,他甚至不耐烦自己迈腿就要离开,还不忘低头收买一句:“劝好你的主子,回头一块儿做陪嫁再不用挨周氏那母女打。季尧,带她回去。”
长姊身边的小丫鬟,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好打发?但凡瞧瞧她起皮发皴的双颊、抖个不停的瘦小身板、还有那濡着雪泥的单薄褐衣,你就知道这丫头遭不住诱惑,一个甜枣足够她粉身碎骨来报效。周氏母女到底也得顾着风度体面,一家人呢吵吵闹闹总不能真动刀子。对这丫鬟?那可就大不一样。一年里总有那么三四个季度林怀章都瞧她病恹恹半死不活着,求情之前或是之后总免不了填些新伤再多吃些苦头。这是奔着打长姊的脸面呢。说来也是可怜。如今林家大少爷大发善心许她不日离开此地、去另一方朱门绣户吃饱穿暖,十来岁的小丫鬟该立刻谢恩、抢着叩首、欢天喜地,不应有哪怕片刻的犹豫——
林怀章的腿脚却居然被抱住。她甚至是了不小力气。
“主子……她想进宫!她不能嫁!请少爷帮……”
自觉犯下大错,脚底那瘦小身形很快收起胳膊向后一扯,更加用力地叩头,更加惊慌地认错。全是伪装,你听那张嘴里,居然仍旧不肯放弃。“奴婢就算惹少爷生气……!少爷打死奴婢也好!”这不就是长久以来捏准了林怀章好脾气,专在此低声下气,“可这件事对主子实在重要,是十年来忘不掉的……她总是哭,就是因为钱家受了委屈!她一定要进宫去讨公道!少爷您体谅体谅主子的、主子的孝心,您行行好!您主意那么多,您是大少爷,只要您说句话……”
“你的意思,我若不帮这忙,就是不孝不悌?”
林怀章简直想笑了。他甚至伸个懒腰,回身四面往往,挑挑拣拣找不到心意趁手地家伙什儿,又像书僮招呼:“银子放回去,我镇纸……嗯,季尧,笔。你、长姊身边伺候的,伸手。”
就算是大冬天,就算是细细一支笔杆,照手心这么抽下去也有的疼。可再一次、没有半分犹疑,破旧的夹衣衣袖颤抖着抬起。托在手上的,却是不知何时已被那小丫鬟叠好的一身夹袍。
是昨晚他典给那盲妇的一身。
“季尧少爷人好……买回来了,还给了、他们好多银子。是那个姐姐,照顾了少爷。昨晚上下大雪,不然,少爷要被冻坏……”
“你俩……”林怀章两厢一望,到底是回来看小丫鬟,“是你的主意,还是季尧胆子太大。主家的钱,竟敢自己拿去做人情。季尧。你来说。”
“是奴婢……不是!是、是……”她大概不知该怎么说下去,怯怯地又在掉眼泪,“那个姐姐说,也是受国舅爷……主子,也是受国舅爷……那么好的节日!她们却在受罪……奴婢、奴婢有罪!”
“没让你说话。”林怀章拿笔杆推了袄袍丢在地上,接着又皱起眉头,翘了笔头戳进她略显宽大的衣袖,“二姑娘教训过你了?方才季尧说县君围了三福堂,你是二姑娘专门放出来的?她惩戒了你、又放了你出门?”
小丫鬟低不可察地“嗯”一声。
“为什么。”
“……奴婢,笨。可能、这么大的事……说不动少爷,所以会、白跑一趟。”
“你知道自己要白跑一趟,还一定要来?”
“可、不一定……如果、如果奴婢再挨顿打,少爷就能愿意帮忙的话……”
她说着,将又黑又瘦、孩童般大小的双手自觉举高。
“只要、少爷愿意帮忙。”
此情此景,手中的墨笔哪还落得下去。本只是想做个凶神恶煞的样子,好打发了这狗皮膏药、早早讨个清闲,这下倒好,逼得林怀章是气极反笑:“还知道自己笨。我看你是、笨到无可救药!”他说着,用那笔杆轻轻一敲小丫鬟的脑袋,“银子不要、前途不要,只管讨打。你这心眼是被石头长上了?说实话!是不是想跟进宫去光宗耀祖呢?你糊涂!就算!长姊能入宫,你瞧瞧你这样子,难道进宫去丢我们林府的脸?宫内的荣华富贵和你没关系,犯不着这么拼死拼活!”
小丫鬟还是回答:“奴婢知道。”
她的眼泪,原来真情实感,全都是为主子而流:
“奴婢、毕竟、答应了主子……奴婢真的、看到主子每晚上哭,哭她的娘,哭她没有了的娘。奴婢、也没有娘。奴婢知道,主子受了多少委屈,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连奴婢都!连奴婢都不舍得……”
一咬嘴唇,她继而迟疑着抬起头来:
“而且。钱家,是冤枉的,不是吗?”
那一双眼睛啊,圆溜溜的杏仁眼,蓄满泪水,却好似格外坚定,竟然还有直直抬起的一日,甚至就这么可称僭越地、定定望住了自己的少东家:
“即使很难,可这是个机会。有机会做正确的事情,怎么会舍得、不去做呢?以后、不会后悔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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