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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玉兔西阙硝烟绝(第2页)

从王帐一路奔波至此,这一觉苏钦照旧睡得稳、睡得沉。阿史那兄弟这月余他已经很熟悉,明日出城,多数还是为了周全殿下一言一行。他虽年老,却不昏聩,昨晚席上殿下时而心不在焉,时而兴致乏缺,时而顾自轻笑,时而神采飞扬。能战胜者未必能守胜,何况他再怎么天纵奇才也毕竟年轻。阿史那兄弟又同他昔年有旧,这一趟事关国本,苏钦不能不实时留心。数日不见落雪,漠北飞沙走尘,荣王倚马而立,还趁此间隙多向他请教几句,企图和谈桌上再挣几厘薄利。快至午间时分,终于得见一身红衣招展在先,拍马闯出沙尘中来。荣王道是阿史那吉连引缰上前,继而却略作迟疑。来人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眉眼与吉连格外肖像,眉间嘴角更带着与当年吉连如出一辙的桀骜与纯真。他堪堪勒住马头,莽莽撞撞开口便问:

“你是梁国的荣王?是我哥的恩人?”

“二王子。”戚晋点头应过,“早听尊兄念叨,今日一见,果然少年英姿,风采卓然。”

他这厢话音刚落,远处便有人喊着“伊尔库”催马上前。经年未见,阿史那吉连已蓄下一圈络腮胡,虽遮不住眼中朝气,却较当年沉稳不少,只是如此高眉深目,配上他今日这副梁人装扮终归看来别扭。着汉服、入汉城,却是难为他听得苏钦一言,如此赤诚用心。伊尔库少年心性,急着要一睹梁人城邦风物,打马跑在前头。戚晋同吉连按照国礼拜会过,与苏钦一同走马慢行。既有旁人在侧,他二人便只说些家国行军之事,言语间似乎全无旧友重逢的欣喜或激动。为接迎贵客,荣王特意让出州府主院与阿史那兄弟下榻,双方寒暄已过,苏钦就此告退。仅仅今天一天,面对朱兆“提点劝谏”,他已能胸有成竹:荣王还是那个荣王,公私分明,有情更有义;无论这会子走了什么桃花运,都不用担心会妨碍正事。和谈桌上,毕竟是亲王要坐主席。至于今晚那主院内还有什么私人情谊即将上演……

他统统漠不关心。

逾墙过,燕梁两国的官腔还一重又一重,打得不肯相让。一个道:“荣王何等盛情。吉连败军之将,鸠占鹊巢,心下惭愧。”一个道:“待客之道,理当如此。时间仓促,寒舍简陋,让王子见笑。”伊尔库才不过学几句梁国话,听个一头雾水,早去里里外外上房揭瓦。地上二人对视而言,随即相视而笑。吉连先畅怀摊手,戚晋就坦然一把将其抱住,还将好兄弟的后背拍上几拍。吉连下手更重,多少带点恩怨。戚晋就笑:

“一别两年,吉利你这中原话又精进了不少啊!官腔打得足与小弟不分上下!”

“专门请了师傅学的。”吉连放开他,向后招招手,将自家弟弟推到面前来,“这小子就是我从前常同你提及的伊尔库。听着我要来你们州城和议,非得一起跟着。如此大事,他全做儿戏,满脑子只想着玩儿。首阳有空,且帮我好好管教,要打要骂,听君处置,不必留情!”

吉利,首阳,俱是昔年两人初遇时所托化名,其后尽管开诚布公,却也顺口就这么浇了下去。此时再次提起,不由竟让戚晋有了些恍然隔世之感。两年时间,经历了山陵崩、守皇陵、朝堂党争、领兵出征,他迷茫过、动摇过、绝望过,最后却被一个煦暖如阳光般的丫头救赎。他似乎已改头换面,又或者是返璞归真?而吉利呢?质子归国,助父夺位,火拔支毕反叛又溃逃,如今又首次来到大梁州州,此情此景,又当如何心境?心照不宣的,他两人没有闲叙太久。各自自然要养精蓄锐,明起在和谈席上要翻脸不认再斗个头破血流。只是在戚晋临别之际,吉连出声留步,狡黠一笑,却似当年言笑:

“早说为报大恩,要对你妹妹以身相许。兜兜转转时也命也,岂容你却之不恭!”

戚晋眯起眼来,“嘁”他一声:

“自以为是。还是等她相中了你再来大放厥词!”

腊月初十,燕梁和谈始;腊月十一,胡医须补骨拨儿斤及五千名燕军俘虏先被尽数放归;腊月十二,朔方郡内赤脚学堂诸位夫子将游玩行走的“安全范围”扩大到阴山以北;青柳客栈内伤愈盼归的西受降城众人各自收拾行囊、额手相庆:新国界既定,今后驱羊跑马比从前多出五十里地,天高海阔,自然不愁吃喝;腊月十五,青柳客栈重新开张,有京城商队浩浩荡荡随即进驻,据说他们受荣王相邀,此行专为与燕人商讨互市榷场之通商大局,往后朔方南来北往行客熙攘,客栈饭庄日进斗金只怕都不成问题,小掌柜的听到此处一跃而起,谁想老店病树开花,所幸他不曾一走了之;腊月十九,待罪叛将秦秉正闻听燕国正式纳贡称臣,岁币五千万两,尚来不及大喜过望,继而又为大梁将特遣能工巧匠、饱学之士作为专使前往燕国,名为扬我国威实为授人与渔,登时大骇,其后打晕看守,若非苏以奋守在幕府门口,当真要被他走脱;腊月二十,长安圣旨送到,另封襄安公主,与燕国大王子阿史那吉连和亲;腊月廿一,两国皇储歃血为盟——

持续了数十年的烽烟,至此便终于尘埃落定。

是夜,州府正院,阿史那吉连取了王帐上等的马奶酒来,斟满两个银杯,等着访客上门。马奶酒香软甘醇,据说是“知道首阳酒力不济,一番好心”。一路从中原带来陈年的郢州春酒就在这时派上用场。野风腥燥,好一番彻夜大醉!久不同榻,今宵便抵足而眠。明朝又有他弟妹二人一见如故,谈笑嬉闹浑似竹马青梅。梁燕二国情谊但能似此万世不断,岂非天下大幸!

己辰新春,当是丰年。

腊月廿二夜,是襄安公主先携了未来小叔赶回李木棠榻前来。“说是王帐还有一堆烂摊子要处理,哥哥今儿回程,就这家伙贪玩非要留下来过我们的年……扭扭捏捏不嫌丢人!伊尔库!我这做嫂子的叫你,还不快进来!”

小王子面容尚且稚嫩,连胡须都蓄不起,不情不愿自个用燕语嘟囔,多半是以为自己年长于小之,大有不服不忿之意。戚绰玉眼儿一转,吹捧炫耀的话就冲姐姐一番番说了没完,什么弹弓打鸟百发百中啦,上房揭瓦如履平地啦,会吹百八十种哨音啦,可以骑马途中藏到马肚子底下去啦,能训鹰捉狼啦,如此种种:“他都答应我了,等回了王帐,就带我去看他养的那只雏鹰。伊尔库,是不是?”

才气鼓鼓的胡人少年立时改头换面,昂首挺胸应得豪情万丈。小之下一句话,跟着就要夸他兄长:“今早我就看仔细了……搭了话,才不是在屏风后吝啬凑活看个大概!声音很好听的!像是柏木,像是甘泉!而且会吹笛,善鼓琴,蓝眼黄眉,方颌高鼻,虽蓄有浓须,倒是温文尔雅、谦和有礼,说一口流利梁话,和臭烘烘胡人大不一样!看着沉稳吧,年岁又不大,最惯他弟弟,难怪和我表兄引为知己!”

她说着圆眼睛都翘起来,清新甜美竟好似春日沾过花蜜的细雨。李木棠曾经见过这样一张无忧无虑的稚嫩面庞,在京城她还有家可回时,在她飞跃下树跃入赵老大臂弯时,在她跟在江钊身侧说说笑笑时,在她说起兰县令如何对自己多加照拂时。李木棠便终于恍然顿悟,始知她当真诚心诚意、乐于北上千里。燕国草原辽阔,上蹿下跳的小丫头或许纵虎归山,终得自在;远离杨家恩怨是非,父债子偿而后也不必再提。

腊月廿三清晨,戚晋在她头顶所言,也是同样道理。按他与吉利商议,且等小丫头十五岁后才于王帐正式举行婚礼。不过公主送嫁仪仗已出长安,自此天各一方,一月末二月总得先走个形式,先在朔方择吉日由戚晋送嫁,阿史那伊尔库代兄亲迎。“那到时候,我也要去……你送妹妹,我也送妹妹,不能缺席……”

“好。新年新喜气,咱们阿蛮要养得白白胖胖,比小之如今还要……”

说来奇哉怪也,这丫头好像真长一对顺风耳,分明不知道同伊尔库在哪里疯,闻言立刻就从窗棂上探进脑袋:“我那不叫胖!”她据理力争,还拉了文雀来比较,“是丰腴。你瞧我这手腕,比……比黄家那姑娘,可要细上好几圈哩!”

此话出口,戚晋、荆风,连同四面亲事,甚至那不知深浅的伊尔库都要应声而笑。于是纵使木棠不知道那位黄姑娘姓甚名谁,也猜得出绰玉这参照选得大概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自家笑话倒无妨,哪能在未来小叔面前也丢了面子,李木棠私下里拍戚晋一掌:“不是丰腴,是喜气。就像年画上的娃娃一样,神话故事里的童子一样。小之福气深厚,我才好沾你的光呐!”

戚绰玉那张圆润的脸盘闻言等时容光焕发,圆眼睛滴溜溜转两圈,凑过去同伊尔库耳语一番,没两句就敲定了她的复仇大业——今年的年画大任就全权交代给她亲亲表兄,县衙后宅四对门,哪个也不许漏掉!“吉利志得意满,还道占了我的便宜。都不许掐指演算,我看他才将有大灾。”明知妹妹听得清楚,戚晋还要低声私语,这下更好,连祭祖封写冥票也成了堂堂荣王殿下的工作,她还特请姐姐监工,谅他也无所遁逃。虔金号几日前曾私下送来一枚金簪,本就是“敬重木棠姑娘,聊表心意”,这会儿便被戚晋拿来借花献佛。李木棠才不肯轻易饶他呢,不过偷偷教他个省心法子罢了:

“我想起一个人,先将她接过来。小之挺喜欢她,年龄也相仿,可以一起和亲去。还是小孩子,来得及往正道上带。”

戚晋那压抑了多时的吻,终究是既惊又喜、这回结结实实落在她耳畔。冰凉、滚烫,一如其后几日晴空积雪的天气。小方桌被挪去院落当中,藤椅、锦被、炭盆、手炉统统就摆在一旁。他这头研墨铺纸,那头李木棠就晒着太阳看他提笔作画,有时还自己上手,由他把着勾个线、再或是铺几笔色彩。小之和伊尔库带了亲事府出城去闹,文雀在县衙搭手,荆风于一侧无话。如此静默无声地,腊月三十,鹅毛大雪又飘下来。贴年画、挂桃符,玉兔行将西归,辰龙已经隐现。今年除夕,按照木棠安排的,走的俱是泰生乡李家村的习俗:午后包饺子,戚绰玉托荆风将她的珍珠耳环拽下两粒来一齐包进去;黄昏放鞭炮接仙人,木棠下不得地,戚晋并不觉着他那偏心眼的父皇能撇下皇长姐,千里迢迢、纡尊降贵来探望他这个没什么出息的儿子,到最后只有杨绰玉拉着莫名其妙的伊尔库认认真真跑出县衙去拜了三次天地,带着满头的炮仗屑又乐得不能自已;编成龙形的百枚铜钱被压到阿蛮和小之枕下;晚间最先出锅的两大碟饺子被戚晋差亲事送去坊间与百姓同乐,余下的分了新县令与诸曹司一碟,还摆了大半桌;木棠第一口便磕了牙,戚晋跟着吃出小之的珍珠;始作俑者见状乐得满面通红,外间的鞭炮声跟着就响。官司公门为节省、为祭奠,上下一应从简;丰安成内却狂呼乱舞,置办不起炮仗便敲锣打鼓——大捷、和平:哪个不该狠狠庆祝?就连阳春白雪里泡出来的襄安公主夜一头扎进这下里巴人气氛里,倚着门槛和伊尔库狼崽子一般对嚎得甚欢。文雀跟着轻声哼哼,荆风下手没轻重立时就击碎了筷子。

戚晋将李木棠搂在怀中,许久没有开口。

这一切平淡、热闹、简单、真挚,一如他最荒诞的美梦。敛气屏息,他甚至微阖双眼,更不敢惊扰这来之不易、脆弱且珍贵的幸福。窗外烟火歌谣声慢慢地寂静渺远,肩头李木棠斜倚着的脑袋不知何时失之沉重。她似乎又已经睡着,胸膛平缓,好似忘记了起伏;身子更是几近透明,抱在怀里好似就抱了一团云;戚晋缄默以望,半晌,伸手抚上她的面颊。他以为自己会触到一团火,却不期摸到了一块冰;她的双颊却通红似血,还是他的手上,已沾满血腥?

贴在窗外的有张黄色符纸带着沾染的爆竹火星被风卷起,一瞬间便被火吞没,消失无影无踪。立时,整个夜空竟被刺目的血色引燃,血雨铺天盖地倒灌而下,将他整个人淹没其中——

玉兔趯趯蟾宫去,烛龙煌煌报祀来。子夜,已是己辰年。

“阿蛮,身康体健,万事胜意,新春,安。”

小姑娘应声睁开眼睛。

回应他的,是一个缠绵炙热的吻,落在他的脖颈,几令他浑身脱力。他却不肯继续下去。谈情如酿酒,有些沉醉滋味,他愿意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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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苏避疫,柏酒浮春。

千秋万岁,椒花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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