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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蒲草悬火铁衣单(第3页)

“那是因为,殿下没有下定决心。”文雀道,“缇萦年纪弱小,却敢一路西行上书救父;宋末的钓鱼城,能在蒙元铁骑下坚持过三十余年。心如磐石一定要做到的事情,怎么会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殿下以此为理由,不过是根本没下定决心。您根本从不认为木棠有所特别之处,所以即便现在,右威卫不会再盯着您身旁的奴婢大做文章,您却反而退避三舍。”

她说着冷笑一声,竟然唾了声“懦夫”。荣王闻言忽地便怒了,重瞳的眸子里猛地喷了火,几乎要将文雀吞没。可荆风先挡在她前头,低声道:“有愧于人。”可不是,他曾打算坐视文雀去死呢。眼前的人就变成头困兽,走来绕去,因无计可施变得更加怒不可遏:

“你懂什么!”他低声嘶吼,“长安、燕国……你懂什么?!”

“奴婢不懂,难道木棠就懂?”

就这么冷冰冰的一句,对面的火气立刻全都卸了。他怔在原地,张口结舌,好像已说不出什么。文雀并不打算饶过了他,反倒向前一步,一句一句,专要找人心窝子捅:

“那丫头满脑子胡思乱想,还以为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她已经无家可回,还以为自己终于有运气否极泰来,却不过就是个玩笑!我去青柳客栈帮忙,她闲下来就哭,眼睛本就不好使,现下更肿成核桃!就这样,她还不肯歇,为什么?因为她害怕,因为她也知道救命稻草就是稻草,不堪一击根本就救不了命。多学一点,讨点经验,将来就饿不死。您知道这些天她在想什么,在想回家种地,觉得九原人不会做的事她学会了,以后还能再回来教书育人地赚钱。可她就是没想过再找她二哥或是找主子说情,更没想过来找您。”

文雀摇摇头,又叹声气:

“因为奴婢不懂的事情。她太懂。她不懂也要以为自己很懂。她会说您有难言之隐,您做的决定必然深思熟虑,她肯听。”

话说到这份上便差不多,她毕竟不是来好为人师,更不是替木棠叫苦叫屈。说实话,她倒更希望荣王殿下坚定不移,木棠也能大彻大悟,最好以后形同陌路,对谁都更好。要不是典军老爷言辞恳切,要不是主子跟着也下了命令,她何苦跑这一趟,来人家荣王面前大呼小叫地责难?

“殿下已经决定好的事,看今日意思也不会再回圜。好,至少木棠以后能歇歇她那双眼睛,不用再一整个晚上、眼巴巴瞅着个虚无缥缈的影不睡觉。”

荆风伸手拦了她,还想请她多说些什么,文雀毕竟口中干涩,也终于是懒得废话了。可这一次,在她即将推门离开之时,竟是戚晋出声将她喊住:

“那一夜……小雪那夜?她、是否,曾很害怕?”

“偷袭了西受降城,真刀真枪,她怎么可能不害怕?”

“大胜的消息几乎第二日一早便传回九原……”

“奴婢说的是小雪当夜!”文雀加重声音转回头来,“她当然知道那不是您的影子,就算她看不见。您来了又走,不知所踪,又是那样好的天时地利,她说换了她,也是要抓住机会立刻发兵的。”

“她知道?”戚晋迟疑道,“那她还……”

“她能做什么?”文雀嗤声道,“她一个小丫鬟,什么都做不了。她只是不希望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可终于,她还是什么都做不了。换了奴婢,奴婢得比她哭得更厉害。”

她顿一顿,又道:“不过,如今殿下也什么都做不了了。所以奴婢该告退。”

这次她没有停留,终于是走了。荆风也跟出去,正堂内,很快剩下戚晋一个。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缓缓合上眼睛,想象回到那一天深夜的青柳客栈,想象她依旧站在自己身后,这么近,温热的鼻息都渗进明光铠缝隙、绵软细密,使他心尖充血、浑身战栗。他已回味那一刻回味了太久,为此甚至舍弃了椅子,竭尽所能地站着,就好像身后某处,还躲着那梦寐以求的姑娘。之前每一次的回忆里都带着诀别的不舍与苦涩;但这一次,他却是当真很想回到那一瞬间,想在睁开眼的漆黑夜色中回身将她抱住——真如数月以来每一场化为泡影的梦境。

呼吸到第三次,他睁开眼,眼前光如白昼。他在西受降城,他已经做出了决定,最好的决定。

可他实在高估了需要为此付出的代价。

荆风过于贴心,将青柳客栈及恩济药庄每日记录的病患情况额外讨了一份日日都及时送上。那笔迹清秀俊挺,自然不可能是木棠的。他所以做梦,连伏案小憩的片刻都做梦。梦里反反复复的是那日她与童昌琳同乘一骑的笑脸,是她跃到那混小子怀里翘起的尾音,是那不知轻重的混账给她戴上珊瑚项链时指尖与她肌肤相触的一刹。他记得很清楚——即使在梦里,北上时时卢正前,九原郡里又是童昌琳,各个与她朝夕相处一月有余。从前便是在王府上,他和木棠也是十天半夜月地难得见一面。算来,竟已经有旁人与她更为亲近?

她在梦里与童昌琳跑马,童昌琳绕过她的腰、握了她的手;她在梦里与童昌琳闲谈,童昌琳为她指点着天边月亮星星,说起远在天边的故乡;她在梦里与童昌琳协作,童昌琳帮她在冰凉的井水里浣衣又在穿堂的冷风里执笔,还讨了药膏细心也给她双臂双手上一份药。卢道拦街骚扰、衙役巡街戒严、燕人从阴山打到了门前,她什么都不必怕,她身前有童昌琳。

童昌琳童昌琳,梦里全是他那胖耳朵!贴在她耳鬓的,蹭过了她鼻尖的,逗她咯咯发笑的,迎亲时高高竖起骚得血红的!梦境向下狂奔,几乎片刻他都要喝上他二人的喜酒,要看小之送她出阁,看荆风亲自给她落下盖头,甚至到了了还要他上前去唧唧歪歪说什么祝福!童昌琳,玄康十九年生人,至今未有婚配,还偏是个不知分寸的糊涂性子,在梦里笑得极其快活而欠打,还伸手这么一搂,木棠跟着就走。他追出去两步,却竟然什么都说不出。

他从前自然用不着着急,可他终于已经失去了她。

聊作慰藉的小石头,如今物归原主。噩梦骤醒时他除了剩下那两副药,身畔竟寻不出半分她的印迹。也只有剩下那两副药。东线好消息传来时,他好巧不巧又犯了胃疼。在时丰急声关注下、在秦秉正幸灾乐祸下,他却坚持回绝了贴身暗卫那居心不良的请求。现成药用不得,医官随后终于是上堂来,却见荣王面色似乎愈发难堪:

好消息,也是坏消息。

火拔支毕麾下豹师被右卫大将军韩寿春全歼于乔巴山;但火拔支毕依旧不见踪迹。且尸体只搜出三万余众,在他带出王帐的十万人中远算不上主力。

但不论如何,至少、如今他该是有理由,立刻再回一趟九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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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府的冬天总是咯吱咯吱地响,清扫滚边袄子、拨弄炭火、封写冥票。三福堂冷清,就只有这些了无生气的细碎动静。再有就是踏着满园的雪匆匆来去。皇宫里不一样,到处都是热闹,四面都是人影,红红火火就像暖了热炕过年,便是困极也不肯将歇。王府的冬天……或许会处在二者中间。围起一个小院,不过分热闹,也不过分冷清,有那么几个人,各个喜气洋洋,就像从前在家里一样,这便够了。

边关的冬天,木棠本以为该是野风呼啸,什么也看不见;旷野渺远,什么也寻不着。可现下却恰恰相反:她陷在人堆里,耳边争先恐后更吵着不同的声音:

昨儿晚上,文雀姐姐絮絮叨叨,说男未婚女未嫁,相从过密传出谣言影响清誉。“小祖宗不就是现成的例子?不过就是在殿下身边跟了几天,殿下还没给她好脸色看过,就这,不知多少人说殿下一心儿女私情,置大局于不顾。甚至那天右威卫都以为我是那名‘奴婢’,要杀了我给殿下找不痛快。这儿虽然不是京城,人也不少,风言风语可也没停过。早说了就该这样,自己走自己的路,对谁都好。”

马上隔天一早,木棠去刺史府交日志,小之见缝插针又大声发表反对意见:“为一点空穴来风的事儿却步不前,可不是因噎废食?谣言毕竟是谣言,信不得,没什么用……像我爹爹,满城风雨影响他大权在握吗?反倒是赵夫子……手里有权,什么都不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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