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在刺史府。”童昌琳顺口应道,“长公主这回犯了大错,殿下生气,命她留在县衙帮忙、静心思过呢。所以荆典军专门让我来告诉一声,让你就在这儿住着,不用惦记着去跟前照顾。”
才要坐下来的小姑娘便顿住。
“那小祖宗,从前也爱到处乱跑,但没一次是这样直接跑到战场来的。连荆典军都生气。能长个教训也好。倒是麻烦了你和、文雀是不是?”
“小、公主……挨骂了?”
“自然没有。殿下气归气,看见她受累还是心疼的,哪舍得下嘴。昨儿还不知怎么自己把自己搞到人家州狱里,可怜兮兮……”
“怪我。”
她本该这么说,本该去刺史府,当着二哥和他的面这么说。将自己如何三心二意受了陛下蒙蔽,如何自以为是北上来争功,如何偷懒贪闲放了小之自己上九原诸节一五一十诚恳道来。可是她不知何时又转回堂内,又泡在这样沉默的夜色里,甚至看不清手边两碟酱菜是什么颜色、猪油汤面有几两。可如今早不是夏日,她不在长安。没了小之这层羁绊,她或许连他的身畔,都望不得一眼,又拿什么去请罪、去认错?所幸她没有穿着那件狐裘。有更宝贝两样东西却接着交在她手上:
一串黑珊瑚玉牛头项链。是昨夜梦中,垂下他领口的那串。黑珊瑚太黑,夜色里她看不见,可当中的玉牛头分明就贴在她耳边。她记得,玉牛头温润圆滑,似昨夜的月亮,更仿佛曾经桑竹庭外的月光,是她盼啊盼,不该得到的念想。玉牛头此时已静静握在她手中,却浸满九原的寒气,触手生凉;黑珊瑚一颗颗油光水亮,又不知曾受了何人温养?
“荆典军今早去了夏州,刚好等不着见你。所有人都去了夏州,甚至连那位镖师,姓韩的那位。项链是他替你赎回来,让我物归原主,还有这个。”
鱼鳞纹的钱袋,内里估摸有十余两,沉得她甚至拿不住。
“一路照顾长公主辛苦,荆典军说特意给你的谢礼;北上蛮荒,吃穿比不了京中,再加一些补偿;还有这两个月的月钱,不在府上想来也没得领。”
木棠低头望着手中项链和那鱼鳞纹钱袋,神色变了又变,到最后抬眼一望,却是瞧向后院。小门还开着,一时风起,阳光却将一切尘土飞扬模糊成刺白。就是这么近、这么远,这么眨眼,这么真实、又这么不可置信。
她放下项链和钱袋,却伸手将汤碗抱住。
至少她知道,她该当要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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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原郡小、屋少,东一户西一户四面零落着,街道更不像街道。正是中午,举目炊烟却寥寥——并不像朔方诸人皆有畏惧,更不似宁朔人人闲散无事,往来擦肩偶尔几人各自行色匆匆,分明是各有要事。童昌琳捏着自己被吹冻的胖耳朵,回头也要往身后张望。木棠记得,舆图上说九原县往西有鸡鹿塞,昨晚落钥前,西门出出进进一时也是热闹,莫不都是走了鸡鹿塞,那以前的隘口,如今的……军营?北面乌加河还有黄河,小掌柜不知去了哪里捉鱼;东面还有片内海;再往北又起了山,她昨晚进城前都看了见。朔方虽然冷清,但到底是州城,高墙大院总还有些派头。这九原郡不过走了几步,她却觉得不过像是个大些的村寨,将就在山下紧着点平原围了片地,糊涂度日,如此而已。
眼前呼啦啦、这会儿忽跑过一列小队。朱犀甲、兽文具装、赤缨拂,如她记得不错,当是右威卫的军服。童昌琳方才为她指点,丰州刺史府就在他们前进的方向。木棠抻脖子要瞧,旁边又落了声轻哧。她记起右威卫乃是秦家的地盘,京城内的秦小将军、靖温长公主的驸马似乎就历来与他很不对盘。况乎进城时那位老媪似乎也说起过,他和右威卫……似乎又有些不愉快。她却什么都没有问,毕竟他们已在赤脚学堂近前。当真不过几步路,“赤脚”落魄,不过是不知哪家荒废的院落,连大门都是坏的,内里更是干干净净、堪称一贫如洗。四下里十三四的少年不过一两名,四五岁的孩童竟占了多数,捧碗不是席地而坐,便是蹲在墙角,连张桌椅也寻不到。只是就这样简陋破败的学堂里,竟也供着一尊和青柳客栈中一般无二的神像,不过不是泥塑,而是一副年久斑驳褪色的画像。甚至方才在街角,她曾经也踩着一碗泡软了的汤面。童昌琳说每日来送饭的人家感念赵夫子恩德,这是专门供的一碗“神仙饭”。那所谓赵夫子,可不就是面前这画中老者?木棠绕过孩子堆凑近些去,见画中人,长须白眉,背手而立,深思怅然,气质伟岸;分明着两梁冠,却麻衣布鞋,腰间又有坠玉。旁书上“赵夫子深恩厚德,万寿无疆”。所以,到底哪路神仙叫做赵夫子,又是这副古怪装扮?木棠说不出来,从贴身包裹里掏了块麦芽糖就去哄骗小孩。
“赵夫子?赵夫子就是赵夫子呗!”那五岁的孩子认真谢过了她,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活像小鱼吐泡泡,“赵夫子是……恩人,是师傅的师傅,很多师傅的师傅。”
“我知道赵夫子是谁。”童昌琳跟着悠悠然也把脑袋凑过来,“能不能……你这是什么糖?好吃吗?”
“小军爷?!木棠!”老板娘却正好在这时候叫起来,“有事?”
童昌琳东西送到,自然是该回刺史府公干的,木棠狼吞虎咽了汤面小菜,接着送人的名义跟出来,想着看一眼刺史府——就一眼。可老板娘分明叮嘱过,要留人看店,她怎得也忘了个精光?“不算事。”见木棠局促不安,老板娘还上手将她冰凉的小手搓搓热,“正打仗呢,哪有什么远来客。对门恩济药庄人一直都在呢,我这马上也都回去……还是没有吃饱?”
“我们……顺路来看看……”
她还落了新得的钱袋。她甚至没有付今儿中午一顿的饭钱。一旁却陆续有孩子吃干净碗底,抹抹嘴又拍拍腿,廊下拿笤帚做戒尺的女夫子监督下一个个去冲赵夫子拜拜再进门去。有好学的摇头晃脑,已经回味起今早的课业,就方才搭过木棠话的那孩子,有模有样,念叨的正是《幼学琼林》。老板娘会错了意,还以为她也有心上学,就要去向夫子打声招呼。几乎是瞬间,她扭身又是要逃。
“孔夫子讲有教无类,这又是赤脚学堂,收的竟是没地去的孤儿……”
童昌琳忽而想起什么,直道说错了话:
“不过你总可以……”
“刺史府到了。我送你到这里。回去,钱袋子……我还要替顾婶看店……”
瞧,她的本事就这么大,只够从青柳客栈走到刺史府——才短短不过一炷香时间。她却以为这并非临阵怯战,反倒是自己已经想得足够清楚:外出可以到此为止。再追溯丰州与夏州有何不同、有何隐患也不过是无用功。她自己草包脑袋,侥幸苟活至今,还奢想真像文雀姐姐一样,做什么扭转乾坤的大英雄?
她该先将拖了六个月的《幼学琼林》背完。她却实在连第一页都不曾翻开。也不知为什么,守着这样透光的窗扇,她依旧胸闷气短,还和马车里一样无精打采。老板娘顾婶怕她冷,本说她可以搬去正排的上房去住,有炕烧,每日只用多百文钱。她攥紧了满当当的钱袋,不是没有动过念头,可最终不过只花二十文钱买了一盏最便宜的油灯而已。晚间小掌柜带回半桶小鱼,因要陪心上人丁忧居丧不便食肉,想折价卖给木棠。小姑娘挑来拣去,到底还是舍不得。虽然她自己说并不是吝啬,只是顾忌……顾忌着她不敢确认的那个猜测。
她住着昨晚的房间,床上还是那条薄被,里侧照样留着那处破损,仍时而漏着木刨花。要是做昨夜没有发现那处破损、不曾想着自己修补,她便不会摸到内里暗绣的那处军号,不会仿佛见着又一个军记带般手足无措,不会想也不想翻窗就逃,也就不会……
那就是个梦。
她今夜点了烛火,却始终不敢翻看。就像便是顾婶教训了儿子,免费端上来一条鲢鱼,她也不敢提起筷子。韩告已经离开,童大哥也别有要事在身,她翻出自己的手记,提笔复却笔,到底是早早上床去。再一次,她掠过了床畔一星血迹,还将项链仔细带上,认定自己现在什么都不该想。
她只需要好好、睡一觉;随便美梦还是噩梦。或许她还没有醒,才这样前瞻后顾、惯爱庸人自扰。
小之把自己关在屋里生闷气,却已经快一晚没睡。最后还是准备归家的兰县令发现,托有要事的幌子派人来请。这一晚进了县衙正堂,屏退了衙役,老人家却只是晾她在旁,自己缓缓扇扇熬着汤药。小丫头自己气倒鼓鼓坐下来,义愤填膺先骂那荣王殿下。搭上帕子端下了陶土砂锅,换上紫砂茶壶,火苗一会儿一会儿地冒,火星一点一点地飘,兰县令并不回避、也不说不悌不敬,安安静静地,好随耳闲听个寻常故事。小之挪着短胖腿也凑近些,边烤火边伶牙俐齿地挑剔。按她的说法,她那不谙风月的蠢表兄,可让姐姐吃了好大委屈。首先一件不应当,从相遇当夜撇下她离去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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